夏立声撇了撇嘴,小声地却是非常不友好地模仿着五木的口气揶揄地说道:“咪西咪西的,死了死了的,大大的?”板着面孔,一脸的严肃和认真。五木和另一位老年外宾都一愣,莫名其妙地看着夏立志,随着又把目光转移到了陈忠实的脸上。目光透出了委屈,也在诉说着自己的尴尬和迷茫,仿佛在说:咋回事儿呀,这位小伙子?昨天刚见面就是满嘴的讽刺。今天我们以礼热情相待,反而又招来了他的一顿奚落和挖苦。陈忠实急了,低声吼道:“夏立志!你……”眼珠子瞪得溜圆,嘴上呼哧呼哧地喷着怒气,脸色青如铁板,大拳头猛地提起来又缓缓地放了下去,外宾和白大嫂似乎都在为他捏着一把冷汗。夏立志用玩世不恭的目光瞅了瞅怒气冲冲的陈忠实,嘴上嘿嘿一笑,随之又阴阳怪气地大声说道:“哟嗬!干啥呢,张牙舞爪的?就依仗着你胳膊粗力气大,就剥夺我的发言权啦!南京出了汪精卫,黑瞎子沟不会再出个陈精卫吧?满洲国已经成了历史,现在我脚下踩着的,可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地盘啦!今非昔比,好自为之,就不要为虎作伥啦!哼!跟我发威,鬼子给了你多少钱呀!溜须拍马的这么卖力……”“气”字不等吐口,陈忠实忍无可忍之下,一伸手,就像老鹰抓小鸡似的,轻轻一拎,就把他扔了出去。“妈的,我看你有多少尿!”“哎呀哎呀!你看看你哥俩,你看看你们哥俩!”白大嫂措手不及地也紧跟了出来,使劲扯着陈忠实的胳膊,眼泪汪汪的,带着哭腔说道,“有话好好地说嘛!小夏不懂事,毕竟还是个孩子嘛!人家也没说啥呢,你可就……”“谁不懂事?我看你才是不懂事呢?”帐篷外面是半人多高的杂草。
忠实又不十分的用力,小夏丝毫儿没有受伤。听白大嫂说他不懂事,一个鲤鱼打挺就爬了起来,倔犟中怒气冲冲地对白大嫂喊道,“谁不懂事?我看你才是不懂事呢?”好心做了驴肝肺,白大嫂顿时就灭了火,松开忠实,委屈地说道:“你看看,你看看来不来的,又跟我较上劲啦!我……哎呀!这……我不是黑瞎子拉油碾,出了力又赚了熊嘛!”夏立志伤害了她的自尊心,是她没料想到的。五木和那个老者也跟了出来,五木刚说了两句:“我的不怪,我的不怪,动武的不要!动武的不要!”夏立志又疯了一样地冲五木喊道:“我们中国人自己的事,不用你日本鬼子来干涉。”没等陈忠实发作,夏立志就咬牙切齿地大声吼道:“告诉你们吧!我奶我爷爷,都是被你们日本人杀害的!我爹在你们日本鬼子的大牢内蹲了四五年,至今还瘫痪在床,杀父之仇死也不能忘!拿一包破糖块,就想收买人心呀!没那个门!”夏立志冲两位老年人声嘶力竭地呼喊叫嚷着。小脸煞白,脖子上的青筋也像蚯蚓般一根根地跳动着,“妈的,日本鬼子,黄鼠狼给鸡拜年,别说老子这一辈,就是下一辈,也不会忘的!”说完,又狠狠地瞪了两个外宾一眼,扭回头扬长而去。边走边气哼哼地咒骂道:“中日友好,那是两个国家的事!我是老百姓!受害者!奶奶个×的!什么外宾……”哝哝嚷嚷地回屋去了。
望着夏立志的背影,陈忠实和白大嫂的内心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惆怅和苦涩。小夏小小的年纪,民族仇恨却这么深刻!什么是刻骨铭心!什么是民族的尊严?什么是爱国主义教育?在小夏身上,所有上纲上线的大道理都是苍白无力的,只有血淋淋的事实,才是最好的说教和示范。小夏的爷爷、奶奶死在日本人的屠刀之下,父亲因坐牢至今瘫痪在床。要转变世界观和思想认识,绝对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做到的。田井五木他们是客人,是朋友,是到沟里来搞学术研究的外国专家,是不少官员媚眼巴结着的财神爷。但在夏立志眼中,凡日本人都是鬼子,都是仇敌,都是比野兽还要野蛮的冷血动物和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尽管时代不同了,也不管他们表现的是野蛮还是仁慈,目的和宗旨却是不会改变的,即用屠杀和欺骗,来达到自己的掠夺和侵略。民族上的仇恨,在受害者的心灵深处,不是靠时间和情感就能掩盖和消除了的。夏立志认为,五木的尴尬和苦涩是鳄鱼的眼泪,他的所有热情和客气也都是黄鼠狼在给老母鸡拜年。
忠实冷静地思索着,对夏立志的抵触情绪、固执的观念和激愤的态度,他终于认可,并理解性地彻底原谅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民族之仇,国家之恨,也并不是一代人两代人就能淡忘了的!”在帐篷门口,望着小夏的背影,愣在那儿的陈忠实自言自语地小声说道。“你呀!可真是的,脾气一来,就啥都忘了!”白大嫂是女人,女人在纠纷中是习惯开脱责任的。也许她也咂摸出了味道来,由对夏立志的埋怨很快就转变成了对陈忠实的责备:“你以为他还是个孩子呀,两句话不来就动五把抄!幸好没有摔坏他,摔坏了,哼!你可真就是一等的罪人啦!又不是对着你来,你咋就这么愿意管闲事呢!昨儿个他就骂你是汉奸,今儿个你又把他给摔了,等着吧,回屋想不开还不得拿刀子把你捅了呀!”“他敢!”“老虎拉车,没人敢啦!真是的,不说你倒还来劲了呢!你还是小心点儿吧!我也是闲吃萝卜,爱多操这份儿心!小夏钻死牛角尖,你还不知道啊!山东人,倔着哪,暗地里,真给你一下子,你咋的,你不得受着呀!”白大嫂和陈忠实之间的感情,已经不是普普通通的男女牧蜂人之间的感情了,尽管中间隔着一个陈静,但在白大嫂看来,陈忠实已经是自己最可靠的情人了。与陈静离婚,跟自己结婚,仅仅是一个过程和手续。
而实质上,她已经把自己许配给了他,在今后的日常生活中,就得处处为他考虑,就是有一万个不可能,自己也得百分之百地为他提防着。想到这儿,她大声地招呼女儿道:“囡囡哪!咱们走,回去看看你夏舅舅,别真想不开,气头儿上,真给你陈舅舅一刀,咱们娘俩,可真就惨啦!人心莫测,祸不单行哟!山神爷爷保佑,黑瞎子沟,可千万千万别再有不吉利的事喽!”“小孩!朋友的,大大的!糖块的,带上!”田井五木手捧着糖块,用求助的目光看着陈忠实和白大嫂,极难为情地尴尬着说道:“在本土,登飞机前,特意去购买的。是一点儿心意,请陈君和夫人务必务必地收下哟!”田井五木托着糖块,表情是那么样的诚恳。礼物送不出,他的眼角似乎都有些湿润了。他精通汉语,但在汉语中,他却再也找不到更恳切更恰当的语言了。
白大嫂用非常豁达的目光看了看五木和陈忠实,然后客气地吩咐女儿道:“囡囡啊!鬼子爷爷给你,你就拿着吧!”见小囡囡伸手接住,抱在胸前,就又嘱咐道:“谢谢鬼子爷爷!”小囡囡就乖乖地说了一声:“谢谢鬼子爷爷!”“鬼子”两字,是她无意识说出的,也是很多中国人习惯了的说法,一直喊了三四十年。称呼日本人,“鬼子”两字是必不可少的。但爷爷两字,可就是非常尊敬的社会称呼了。“鬼子”和“爷爷”混淆着叫,白大嫂自己也觉着非常的滑稽可笑了。她脸色微微一红,极不自然地小声说道:“哎呀,咋搞的呢,看我这张臭嘴。”田井五木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抱歉地安慰白大嫂道:“问题的没有!问题的没有!我的理解!我的理解!小朋友,我的,真心的,大大的喜欢!欢迎夫人再次光临!再次光临唷!”然后又对陈忠实友好地邀请道:“陈君的,不要客气,屋里的请坐,屋里的请坐!”见白大嫂领小囡囡返回了蜂场,陈忠实才忧心忡忡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进了帐篷。刚才那一幕闹剧是很不应该出现的,事儿没有闹大,可陈忠实却觉着在面子上很过意不去,尤其是在外宾面前,暴露了自己的鲁莽。外宾嘴上不说,心里头也得嘲笑自己:不冷静,缺乏修养。中国的老百姓,素质还是这么差呀!想想自己的行为,他真想狠狠地抽自己两个嘴巴子。
也许是礼物送出去了的原因,田井五木非常潇洒地正了正领带,挺着胸脯,用热情大方的口气对陈忠实介绍道:他们这次来考察的主要目的,就是想彻底地解开四十年前的那个谜团。不仅要找到那三百多人的真正下落,同时也要用人类最先进的科学仪器,把死人湖里的水下世界,一点一点地调查清楚。还有那两架飞机残骸和驾驶员的遗骨。他们一行十三人,其中去湖上的十一个年轻人,都是当年在黑瞎子沟殉难者的亲骨肉。有第二代,也有几个是第三代。但不管是为父亲还是为了祖父,心情都是沉重而又压抑的。黑瞎子沟、死人湖,成了日本国上上下下,从天皇到社会各界始终都在用热切的目光关注着的目标。早在三十年前,日本经济刚刚恢复,学术界就兴起了一股对满洲国的黑瞎子研究热潮。像研究百慕大三角和金字塔一样,早在六十年代初期,他们就用卫星上的遥感技术,拍下了很多的照片和录像资料。通过数吨重的资料分析,死人湖内有数条白垩龙在生活着。白垩龙,也就是民间传说的蛟龙,最大的几十米长,直径有半米多粗,平时在水面上喷云吐雾,一旦发威,就会把整个地区搅得天崩地裂。他们昨天刚来就有幸地发现了蛟龙——也就是白垩龙刚刚在东山坡上发威后离去的痕迹。
机会千载难逢,这是田井五木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他们刚刚进沟,行李都没来得及打开,就发动机器,连夜把整个场面滴水不漏地、细心地做了录像。录像一旦公开,肯定会在国际学术界引起强烈的轰动。联合国的自然基金会,也会来沟里设立科学考察站的。但这仅仅是他们初步的猜测和设想,准确论据,还要靠这两天的监测来得到。说着,五木又对自己旁边老者向陈忠实做了一番介绍:“七十九岁的山本次郎先生,是天皇的姐夫,文部省的首席顾问。次郎君的儿子,肩负着当年天皇赋予的特殊使命,驾机巡逻,折戟丧生。山本次郎君此次来满洲国的黑瞎子沟,就是为缅怀自己的亲骨肉的。若能发现丁点儿遗迹,寻找到丁点儿遗骨或遗物也是做父母的最大欣慰和愿望啊!”作为迈出国门的同龄人,精通汉语的田井五木教授忧心忡忡地向陈忠实介绍了室内山本次郎先生的大概情况和此行黑瞎子沟的主要目的。介绍完,又转回身,用日语跟那个名叫山本次郎的老人不紧不慢地交谈着。陈忠实尽管听不懂,但从表情和手势上也能琢磨判断出来,田井五木在介绍自己,介绍黑瞎子沟的人文知识和地理环境,因为五木光复前就在这儿待过。尽管没来黑瞎子沟,但相比之下,对煤城、对小兴安岭、对北满地区的风土人情还是比较熟悉的。
听说眼前的老者就是日本天皇的姐夫,皇室的宗亲,文部省首席顾问,忠实先是一愣:省部级的官员,外交部的领导咋没有陪同而来呢?继尔一想,既然是顾问,也说明他已经是退休了。尽管国情不同,但退休离岗,就通通都是老百姓了。在资本主义国家,别说是省部级的官员,就是总统、首相一旦下台,跟老百姓还有啥区别呀!这个田井五木,搞学术的研究专家,也喜欢夸张吹嘘炫耀蒙骗呀!看来,炫耀是全人类的通病,不管中国人还是外国人,也不管是学富五车的专家教授还是目不识丁的农村庄稼汉。仔细想想,对五木的话,陈忠实也就不以为怪了。他只是愣在那儿,认真仔细又不失礼貌地观察着那七十几岁的老顾问,似乎要从山本次郎的五官上,找出与那个镶金牙的骷髅盖子的不同之处。山本次郎跟田井五木,都是那么文质彬彬,有气质、有风度,略有不同的是一个胖,一个瘦;一个脸色红润,一个脸色发黄;一个是小平头,一个是大背头。头发都已花白,但五木的头发却稀疏得露出了大半个头顶。而山本呢,也许是营养方面的关系吧,灰发浓密,梳洗整齐。看头发,比实际年龄最少也得相差二十多岁。四方脸,仁丹胡,大眼睛,鼻梁上架一副非常华贵的玳瑁眼镜,眼镜片后面的目光是深沉忧伤和茫然的。
挺着胸脯,步履矫健,深蓝色的高级西服配整洁的白衬衣,领带看上去尽管随随便便,但领带的颜色和衬衫的质地又无不显示出其贵族身世和与众不同。冷不丁一瞅,都是外宾,也没有什么区别,但经过介绍,再仔细端详,从神态和风度上就会发现两人之间的根本区别。假若把田井五木视为一只野狍子的话,那么山本次郎恰恰就是一只备受喜爱的梅花鹿了。尽管都是鹿科动物,却有天壤之别。不仅仅在帐篷中,昨天没进沟时忠实就观察到了,山本目光炯炯,嘴唇像两扇铁门,始终紧紧关闭着一言不发。听了五木的介绍,他才恍然大悟,五木是个教书匠,面对学子,语言是他立身的一种工具和本能。而山本呢,身为高官,重权在握,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国家形象,因此惜言如金也是他为官多年养成的一种习惯。他对忠实说:“你的劳务费的,同意多少?友谊大大的,交情大大的,金钱大大的,客气的不要!陈君的明白?客气的不要!客气的不要!”
陈忠实呆愣愣地看着田井五木,不知道金钱大大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劳务费,什么叫劳务费?顺道儿捡来的,即寻找三只小熊崽时,顺手捡了这么两个骷髅盖子,自己并没有付出多少劳动啊!再说了,咱是国营林场的职工,黑瞎子沟蜂场的场长,捡个骷髅盖子,也不能拿来赚钱呀!他早已经听说了,日本人是有钱,一天的收入比中国人一个月的收入还要多,尤其是皇室宗族。山本次郎作为部长级的官员,他一天的工资大概能抵自己一年的吧?自己一年的工资才五六百块钱,而日本国的省部级官员,工资是多少,他根本就想象不出来。再说了,外宾第一次来黑瞎子沟,就冲人家要钱,也是给中国人丢面子啊!政治第一,收人家钱,在政治上,不得犯错误啊!真为此犯错误,游街、批斗、挂牌子、掏厕所、扫大道、大会检讨、小会蹶着,可就得不偿失、丢了人格丢国格啦!不过有一样,这小发电机特好,特适用。考察队回国,把发电机给留下,那可就是最大的愿望了。
用两个骷髅盖子换一台发电机,日本鬼子大概不会做这种亏本的买卖吧!陈忠实明知道是收钱合适,还是应该赠送应该。从老宋头嘴中他已经知道,这俩破骷髅盖子可能是无价之宝,是文物,也许是价值连城的绝密文物,对需要它的人来说,金牙里面的秘密,破译后,肯定会在国际上引起轰动的。不管是东条英机,还是天皇裕仁,说不准,二战时期,其他帝国主义国家的领导人,如希特勒、墨索里尼,也有重大秘密在里面储存着呢!也许里面啥也没有,最大秘密就是本庄繁大将下达给关东军司令植田谦吉的几道命令和信息。真若那样,这颗金牙,就没啥秘密可言,也没有多少价值了……忠实正思索着,山本次郎终于非常吃力地张嘴说话了:“陈、君的!我的,美金的,四十万,成交的!可以吗?”他目光真诚,一脸感激,语言表达得相当的困难,跟田井五木没法比,跟他自己潇洒苍劲的书法,合辙押韵的词律更是没法儿比。他边说边从胸前掏出了一块半张扑克牌大小厚薄的金卡。毫无疑问,金卡是纯金制做的,质朴华贵。他严肃虔诚地把金卡递到了陈忠实的面前,并竭力地再次解释着:“友、谊……大大的……小意思的……干活!陈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