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实注意到了,一连多天,夏立志对他都是一脸的讪笑,语言写在了表情上,仿佛在说:“陈大哥,一宿宿的地震,炕面上可是够受的啊!”看陈静,目光就流露出了不该有的下流和猥亵。火辣辣的,让人感到了挑衅和恼怒。同时,在一次次的努力和失败以后,坐在炕上,忠实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他们和白大嫂之间,房间的墙壁是板夹泥的,隔音度极差,平时,墙壁那边,放屁咬牙说梦话,翻身撒尿小动作,忠实这边都能听得真真切切、清清楚楚。如今,自己和陈静一宿宿无可奈何地折腾,那边的白大嫂,也肯定是难以入眠,随着这边的折腾而折腾了。年轻的寡妇,在寂静的夜幕下面,耳闻隔壁的音响,心里头又是一种什么滋味和想法呢?这边惊天动地,那边自然也得跟着呼风唤雨了!白天的时候,陈忠实也无数次地发现白大嫂的脸像暴风雨的前夕,冷静中让人感受到了难以逃脱、回避的挑战和迫切……忠实惶惶的,惶惶中也滋生出了说不清楚的甜蜜和喜悦……为了调查王生海,忠实孑身一人,特意去了一趟伊春那边的丰沟林场。
山里所有的林场,似乎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百十户人家,房子建在了山根上。两条土街,灰瓦盖的平房,错落有致地掩映在整齐茁壮的树林中。陈静的大姐叫陈瑞,家住林场东头。杖子围墙,干净的小院,有一个五岁的男孩,丈夫姓郭,是主管营林和育苗的技术员。陈瑞在子弟小学教书,一打听陈老师家,两个小男孩就热情兴奋地把他引到陈老师的家门口。陈瑞五官端正,皮肤细白,目光深沉,表情阴郁,除了个头比陈静矮点儿外,腰条身板和模样跟妹妹陈静几乎就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对待忠实,陈瑞既不热情也不冷淡,既不亲切也不疏远,就那么不远不近,不冷不热,让丈夫陪忠实吃了一顿饭。饭后话别时,她用一种无可奈何又满不在乎的口气小声说道:“唉!你呀,操那份儿闲心干啥呢?我妹妹命苦,就啥也别说啦!伊春,你也别去啦!听我的!那个王生海刚刚下令,正处级,外事办主任,父亲在革委会,你呀!哼……
办公楼都不会让你进去的!再说啦,人家早又结婚啦!门当户对,回去告诉小静,这口气,受也得受,不受也得受着啦!谁叫咱老人是被斗的走资派呢!如今,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的亲人就是小静啦!多亏您救了她一命,也是缘分,小静的一切,就拜托您啦!她脾气不好,从小娇生惯养,您呀,看在逝去了的父母和缘分的份儿上,言差语错,就多担待着点儿吧!”陈瑞以大姐姐的身份和教育工作者的口气,耐心、平静、亲切、委婉地与陈忠实交谈解释道。跟比他年龄小许多的大姨姐交谈,忠实就更有些尴尬和迟钝了。除了憨笑,点头吸烟,就是用两只大手,在衣服的大襟上不停地揉搓着,半天,才气哼哼地冒出了一句:“欠揍!陈世美,奶奶的!”说完,大厚嘴唇就又像铁闸般地封上了。“咋的,这次你来还想教训教训他?替小静?”连襟嘲笑,讥讽地试探着问道。
忠实无语,陈瑞却扬着眉毛大声地警告他道:“不能胡来呀!拿着鸡蛋往石头上撞,怎么?是小静让你报复他呀?蛮干!识时务者为俊杰!自讨苦吃地蛮干,我可是坚决不同意的!”陈瑞想了想,又以大姐姐的口气生硬地劝阻他道:“你愿意在这儿玩儿两天呢,更好!不愿意玩儿呢,就赶紧地回黑瞎子沟去!惹祸的事,在我这儿是绝对不允许的。没有别的事,伊春市你也就没有必要去了,去了也是白去。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还是好自为之,休息两天,就尽快地回黑瞎子沟吧!小静有孕,家里的活儿也挺忙的,等学校放了假,我们就到黑瞎子沟去,告诉小静,可不能异想天开地胡来呀!”“好吧,我今天就回去啦!”酒足饭饱,话也基本上没啥说的了,初次相见,可不能让人家反感。
忠实要回,技术员用自行车一直把他送到了大岭检查站。“等着吧!拉煤的车可多啦!”连襟技术员气喘吁吁,调回车头,友好客气地大声说道,“跟小静说,兴许最近几天,我们就会到沟里去的!”说完,跳上自行车,就悠哉悠哉地返了回去。看着连襟技术员的背影,忠实的内心就蓦然地浮上了一层惆怅和失落,多此一举,自作多情!陈瑞没有邀请,陈静也没有委托,丰沟林场之行,我他妈的图个啥呢?那个王生海,跟我陈忠实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把她甩了,我替她报不平,气不愤?假若陈静的父亲官复原职,陈静把那个王生海给甩了呢?退一步说,假若不是被甩,不是有孕在身,父亲继续在岗位上呼风唤雨,就是用八人大轿去抬,公主一样的千斤小姐也不会进黑瞎子沟的!想到这儿,为了惩罚自己,忠实用左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蠢透了!扔下蜂子不管,跑到这鬼地方来,是多么他妈的无聊啊!”刚刚抽完一支烟,三辆西林钢铁厂的拉煤汽车就裹着尘埃,轰隆轰隆地爬了上来,震动着山谷,同时也叫忠实感到一阵高兴。
挺巧,顺道一小时,就到黑瞎子沟口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只有这些运煤的汽车,才能给寂静的林海带来生机和活力。“师傅,捎个脚好吗?”忠实奔过去,微笑着谦逊地对第一辆汽车上的大胡子司机说。司机瞥了他一眼:“去哪儿?”“黑瞎子沟。不远!翻过岭去就是!”忠实尽最大努力,把所有笑容都调度到脸上,恳切巴结地再次解释道,“噢!就是出过大蟒蛇的那个黑瞎子沟?”司机正视了他一眼,“上来吧!”见司机允许了,忠实才拽开门爬了上去。这是苏联造的十轮大吨位的载重汽车。燃烧柴油,速度快马力大,奔驶起来咕咚咕咚地冒黑烟;驾驶室敞亮,坐席舒服,视野开阔,风挡玻璃下面还装有一架摇头晃脑转圈吹风的小电扇。司机光着膀子,目不斜视。车轮一转动忠实就想,沟口那座破木桥,年久失修,摇摇晃晃,马车自行车勉强通过。这次外宾来了,趁此机会,若能修了桥扩了路,将来运送蜂蜜就用这种载重汽车,痛快方便,用马车一趟趟地倒腾,多闹心啊……电扇吹着,呼呼悠悠,加上中午饮酒有点儿过量,坐在车上,本来心情就不太好的他,伴随着颠簸,迷迷糊糊地竟然睡了过去。醒来一看,沟口的标志,已经被远远地抛在了车轮后面。“师傅,停车停车!”忠实急忙喊道,“睡着了,再走,就到下一个检查站啦!”
司机一声不响,缓缓地把汽车停了下来。忠实跳了下来,看着汽车开走,心里头才猛然后悔地想道,这他妈的脑袋,连句客气话都没说,再遇上这个好心司机,说啥也得送点蜂蜜、蜂王浆之类的礼物呀!扭头一看,身边正好有一条若隐若现的蜿蜒小路。小路直到房后,下岗就是蜂场,路程比沟口要近一半。忠实跳下公路,沿着崎岖的小路就往岗上爬去。
一场更大的羞辱在等待着他了!秋天的烈日,火辣辣地在他的头顶上蒸烤着,让人眼晕,让人眼花。除了知了的叫声,整个小兴安岭,似乎是一个被烧烤着的大蒸笼。尽管天气炎热,阳光似火,周围没有一点儿风丝,但大树的林荫下面,还是非常的凉爽怡人。刚下公路,忠实就习惯性地折了一根两米长的树枝。一路上,有数条半米多长、两头尖、黑褐色的土球子(山里常见的蛇类)游弋着缓缓而去。不知怎的,突然间,他对这种司空见惯的冷血动物产生了怜悯和亲切感。蜂箱下面,时常就有这种蛇类在盘伏着,有时三条五条地扭缠在一起,吞食昆虫,对蜜蜂却是没有丝毫儿的危害。像朋友一样,天冷时无影无踪,天一热就迅速地聚集了来,卧在箱下,用自身的凉爽,为箱内的蜂子驱散了酷暑。
所以说,一般情况下,在原则上对来来往往的蛇类,陈忠实都能跟它们友好地相处。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忠实终于攀登到峰顶,全身上下的裤褂,也就被黏糊糊的热汗溻透了。峰顶也是一样的闷热,一样的蒸烤。也许是剧烈的运动,也许是峰顶更接近了太阳,依靠着一棵大树,他觉着连呼吸都有些困难。树皮也是热的,墨绿的树叶每一片似乎都变成了一座小火炉,烘烤着大地,同时也烘烤着大地上的所有生命和灵魂。小兴安岭属于北温带,而热带的西双版纳、亚马逊平原大森林的气温又能热到哪儿去呢?忠实想象不出来。历年来他凭直觉感受到,黑瞎子沟在气候上,跟鸡爪子河林场的其他沟系相比,最少也得多热有二十多天。站在岗顶,似乎就有点儿经纬分明:沟外凉风习习,沟内的热浪,却是一波接着一波地涌了过来。冬天对蜂场的成员来说是一种享受,而夏季,对蜂场的成员来说,真是酷暑难熬啊!但下坡毕竟是轻松的,二里多地,骨骨碌碌地就滑了下去。进屋先灌上一肚子蜂蜜水。想象着蜂蜜水,忠实就不由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踉踉跄跄地滑了下去。“哎哟妈呀……哎哟妈呀……”突然,山坡左侧有喊叫声传了过来,忠实本能地站住了。不好,是谁在喊叫呢?在这火辣辣闷热闷热的密林深处?是野兽伤人还是……
再听,就觉着有点儿不对劲儿了,这是一种充满幸福的、舒服的、陶醉的、激动又克制不住的呻吟声,而不是生命垂危的挣扎声。叫声特尖特亮,并带有流水般的颤音儿,伴着急促的、压抑不住的深呼吸:“哎哟妈呀……哎哟妈呀……”作为一个结了婚的人,尽管性生活并不尽人意的陈忠实也知道,这是叫床的声音。对方肯定是小氓流夏立声,而呻吟者呢,不是白大嫂就肯定是妻子陈静了!但不管是谁,此时此刻的陈忠实,全身上下,都充满着一种凉飕飕、麻酥酥、凄凉、酸楚的感觉。他想走开,万一是新婚不久的妻子陈静呢?可是,这个念头刚刚出现,陶醉了的呻吟声又把他的两腿牢牢地吸引住了。操作的声音很大,又似乎是示威般地故意让自己听到。出于好奇,出于愤慨,稍一踌躇,他拿定了主意:过去看看!看看是谁光天化日之下,在跟那个小氓流伤风败俗!想着,他弯着腰,屏着呼吸,拨开了遮眼的灌木,蹑手蹑脚地靠了上去。
菠萝棵子不仅挡住了视线,而且密密咂咂地使人感到有些寸步难行。退一步说,不管谁在风流,对他陈忠实都是一件不体面、不光彩的事情。随着“咚咚”的心跳,忠实倒觉着偷情的风流者不是别人,恰恰是他这个一场之长的陈忠实自己。假若是白大嫂,还有情可原;若是妻子陈静呢?怀着三四个月的身孕,对他这个当丈夫的不是更无情的打击和戏弄吗?想着想着,尽管好奇心很强,捉奸的勇气、制止的信心,陡然间就被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驱散了。自己生理上的特别,难以让妻子满足,作为女人,陈静的堕落也有他自己推卸不掉的责任啊!就这样,在经过内心反反复复地斗争后,那个不愿看到的场面,也终于掩盖不住地展现在了自己的面前。这是一块陡坡的平缓处,在一棵挺拔粗壮浑圆的柞树下面,有一块半间房子大的鹰嘴石,裸露出地面有半米多高,平展,光滑,亮堂。浓浓的树冠遮住了阳光,风雨不透的灌木丛形成了一道巧夺天工般的自然屏障。而石头的周围呢,除了柔软而又毛茸茸的羊胡子草,其他杂木,则星星点点的,恰恰让做这事的人感受到了一种美妙无穷的意境和趣味。忠实隐住身子没动,不用细瞅,就能辨别清楚,赤条条扭缠在一起的两人,除了夏立志,就是那个小腹略显突鼓的新娘子陈静了。
她不停地扭动和叫唤着,夏立志气喘吁吁地提醒她道:“小点儿声呗!让别人听见了!可……可就……”“哎哟妈呀!你可真是胆小鬼哟!”陈静嗔怒地批评他道,“怕啥呀!怕那个娘们儿?这是咱们的权力,生活的自由,你不让喊,我偏偏要喊。”说着,用双手把小夏缠住,屁股扭动,两眼微闭,嘴上像害牙疼般不停地呻吟着:“哎哟妈呀……哎哟妈呀……”忠实远远地瞅着,开始的感觉是一阵阵的恶心和愤怒。婊子、破鞋、贱货,不要脸!毫无疑问,肯定是陈静勾引了夏立志。夏立志风华正茂,陈静主动送上,再碍着情面,他也不肯、不会,也不好意思拒绝的。更何况,老母熊惨死的那天清晨,陈忠实就观察到了,当陈静裸露着全身殴打熊尸时,夏立志的目光就直勾勾的,简直像要喷出火星子来。如今呢,趁他不在,就无所顾忌地勾搭成奸,如鱼得水,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了!妈的,这俩家伙,真是宰了他们都不解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