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态是一样的,见亮就走,像一团团的浓烟,在黑瞎子沟上空,不停地轰鸣着、翻滚着、悠动着。有的在附近降落,看上去有点儿恋家。而多数是青云直上,攀升到一定的高度之后,翻了几个跟头,就奔大砬子方向,一溜烟腾云驾雾般无影无踪了。像是狼狈地逃走,使人感到有说不出来的惆怅和寒心。看着逃蜂,白大嫂摇了摇头:“唉!人财两空,人财两空啊!”随着那个“啊”字出口,她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阳光下面,秀发中的白丝,仿佛突然地更多,也格外地刺眼了!白大嫂的失望和颓废,使在场的人的心中也都蓦然间蒙上了一层阴影和沉重。只有陈静,撇了撇好看的嘴角,得意中似乎又陡增了一份幸灾乐祸和冷酷无情,女人与女人之间,即使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中,为了各自的利益,也无时无刻不在产生着憎恨和敌对。忠实摇了摇头。对白大嫂,他是同情而又理解的。自己是铁饭碗,到月开工资,即使蜂场一滴蜜不搅,他的收入也是旱涝保收的。白大嫂呢?是代表生产队出来的,蜜蜂象征集体财富,必须完成任务,否则,家中其他成员连口粮都领不回来。
蜂子不搅蜜,她们全家都得饿肚子,若是把蜜蜂赔进去,她们母女真是上吊的心都有啊!可是陈静呢?尽管父亲去世,本人生活上也正在走麦城,但家庭出身、阅力、文化等背景都跟白大嫂有天壤之别,所以对跑蜂的看法和感受也绝不一样。一进黑瞎子沟,陈忠实就觉察到了,白大嫂对陈静是亲切友好,当个小妹妹来看待的。而陈静则不同了,她把白大嫂视为了情敌和对手,处处设防,时刻戒备。本来没有感情,出于自身暂时的生活需要,她就先下手为强,把忠实抓在手上,然后再想方设法不择一切手段排斥自己的情敌白大嫂……忠实观察到了,只是无可奈何!白大嫂也早意识到了,但也只是不介意地一笑了之。宋希山早饭没吃,就匆匆返回鸡爪子河林场去了。他带走了那块印有洋字码的破铝片,“忠实二侄子呀,这家伙我就带回去啦!这是证据哪!
满洲国让小鬼子蹂躏了十多年的证据哪!交到市府、省府,你陈忠实可就是有功之臣喽!你哥哥马上就得解放,回去再发动全体职工继续搜搜,所有的残骸找到,咱鸡爪子河林场也就是有功单位喽!”走到拐角处,又停下来,扭头大声地嘱咐忠实道:“我说忠实呀,那俩骷髅盖子,可得保管好啊!”“哎!宋师傅,你空着肚子,这老远的……咋的也得吃了饭再走呀!”陈忠实歉意而又无奈地大声说道。“吃饭?不用吃,也早饱啦!事儿都挤在了一起,哪有心情吃饭啊!你呀,我说,还有白大嫂,你们也别太往心里头去!下场透雨,冲刷冲刷,那种毒味就没有啦!又不是搅蜜的季节,蜂子丢两箱就丢两箱吧!人别出事,就该知足喽!”说完,老宋头摇摇晃晃地拐过了弯去。跑蜂、盗蜂、死蜂,使得黑瞎子沟蜂场的场长陈忠实在烦恼、失意、苦闷和颓废中,心灰意懒,坐卧不安,唉声叹气,就是在这种百无聊赖的悲痛时刻,收音机内传来了中日邦交正常化的新闻广播……
好事连台,也许是那块飞机残骸起了作用,也许是抗联老战士宋希山的活动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重视,也许是政治运动的需要和必然,中日建交的第三天,陈忠实的哥哥陈忠财就获得了解放,恢复了他鸡爪子河林场场长的职务。哥哥重新工作以后不久,就亲自到黑瞎子沟里来通知说:“忠实,局党委通知咱们,最近几天有外宾到黑瞎子沟,十有八九,是冲着你捡的那两个骷髅盖子来的。这是政治任务,注意点儿形象,市里头和省里头都有领导陪同。个人卫生和环境卫生都要认真地搞搞,给外宾个好印象。说话注意,千万别给鸡爪子河林场丢脸啊!”“好吧!不会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忠实笑了笑说,“在死人湖里头,他们死了那么多人,两国关系正常了,死者的亲属和后人肯定是要到沟里来祭奠和哀悼的,听完广播,我就想到了,你不来通知,我也早有思想准备了!
中日战争,台儿庄战役、平型关战役,再其次,在满洲国,黑瞎子沟事件,都是日本人最大的耻辱和遗憾。特别是咱黑瞎子沟,是神秘的自然灾难造成的,我听苏联台的广播说,这一次,日本国可能要派一个庞大的代表团来,有民间的也有官方的,有新闻记者也有水利和气象方面的专家。我呀,早想好了,骷髅盖子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神秘失踪的三百多名侵略军的官兵,那三百多具下落不明的尸体,才是这个代表团最感兴趣的呢!”“你呀,分析得有道理,不过,我可得提醒你,偷听敌台,是政治事件。我的好兄弟,我前两天才刚刚解放,再把你当反革命捉起来,可就糟啦!”忠财恐慌不安地瞅了瞅四周说,“多亏这儿没有外人,我可是警告你了,从今往后老毛子电台的事,一字一句,也不能泄漏!别自找苦吃!真把你关起来,陈静的日子咋过呢?结婚才两天半。”哥哥陈忠财变了,变得谨慎萎缩,说话瞻前顾后,走路小心翼翼,不像前几次那样,目空一切,飞扬拔扈,趾高气扬,盛气凌人。如今的陈忠财,在他身上,过去的自负、自傲及自信,几年来被折腾得无影无踪了,就连看人时目光也是躲躲闪闪的,脾气和性格,跟运动以前比较,是判若两人了。
“哥,我理解,你放心吧!”忠实略有同情,怅然地安慰他道,“外宾来了,我会让你们满意的。骷髅盖子交给你们,分文不收!好吃好喝招待着!日本人,鬼子不假,但毕竟不是当年那些侵略者了!国际信誉,咱老百姓能不竭力地去维护嘛!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你不说我也知道该怎么办的!”“兄弟,明白就好,明白就好啊!”忠财叹了一口长声,“康老师已故,咱就啥也别说啦!我这个场长,唉!罢罢罢!什么叫后悔无穷?什么叫遗憾终生?在黑瞎子沟,在康跃先身上,那些年想起来,才觉着是遗憾终生噢!就这样,我回去了,你们准备准备。”忠财嘱咐完了,见交待得差不多了,瞅了瞅闷闷不乐的陈静和躬腰驼背忙碌着检查蜂子的夏立志和白大嫂一眼,才叹惜一声,推起自行车,悻悻地返了回去。雨后晴空万里,伴着涛声,蜜蜂们又开始欢欢乐乐地忙碌上了。毒雾造成的死亡,并没使幸存者感到悲哀,蜂群懂得,死亡者不会生还,而幸存者不拼命地工作或劳动,在漫长而又寒冷的严冬中,死神也照样会再次出现在面前的。为了生命持久,就得不停地工作啊!
清新美丽的大自然,振奋人心的大喜悦,艰辛努力后的大丰收。这一切中的一切,都使陈忠实由悲哀和颓废变得更加坚定了。有蜜蜂相伴,生命之火永远都会熊熊燃烧着。燃出了激情,烧出了希望。外宾来黑瞎子沟,黑瞎子沟的硬件环境,肯定就会得到更新和改善,河上架桥,路也会重修。砖瓦结构的房子盖起来,多为国家上缴优质蜂蜜,盈利多了,领导一高兴,说不准会把电话也扯进黑瞎子沟来呢。有了电话,尽管与世隔绝,也就不会这么寂寞和苦闷了……希望托起了理想,有了理想追求,精神上就朝气蓬勃,身体也就滋生了无穷的力量和热忱。“等着吧,总有一天,在我陈忠实手上,黑瞎子沟蜂场,会建设成小兴安岭乃至全省最大的一处蜜源基地和天然绿色补品——蜂王浆加工厂。”他用大巴掌拍打着自己厚厚的胸脯子,无声中非常自信和天真地暗暗说道。哥哥刚走,弟弟就一脸喜色地拍打胸脯子,忙碌中的白大嫂和夏立志眼睛一愣一愣的,猜测和愕然中,还以为当家人精神上也有些不正常了呢!生活正像一首歌曲中演唱的那样,幸福和痛苦,时刻交替着。在陈忠实身上,哥哥重新工作,外宾要到黑瞎子沟参观访问,蜜蜂减量但蜂蜜没有减收,这些都是精神上的喜悦和安慰。可是,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一种莫大的痛苦,这些天来,也时时刻刻在这位男子汉的心灵上缠绕和折磨着。
折磨他的不是别人,而是与之喜结良缘的新娘子,漂亮无比的大美人陈静。结婚的头两宿是因惊吓引发了精神上的重大刺激,又喊又叫又唱又笑。作为丈夫,陈忠实不忍心跟她过性生活,可这些天恢复了平静以后呢,忠实火烧火燎,迫不及待,忍无可忍,难受中痛苦得像疯了的猛兽一样。陈静呢,简直就是一块石头,爬上炕来,一见忠实那蒜瓣一样的肌肉和黑色带毛钢板一样的胸脯子就哆嗦,大汗淋漓。因过份惊吓,一连几宿,她都在忠实的怀抱中休克了过去,醒来后边颤抖边嘤嘤地哭道:“你……你,你就饶了我吧!我,我好怕呀!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可是……你那一身黑毛,我,我好怕呀……”性欲和渴望,并没有使陈忠实对新娘子产生怜悯和同情。丈夫的权力,男人的自尊,生理的本能,都在催促和怂恿着他的肉体,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地摔打,翻滚和折腾着。折腾得天塌地陷,折腾得精疲力尽,全身冰凉,气喘吁吁,像猫儿盯着画面上的小鱼,老狼看着云端里的一只小羊,望眼欲穿而又毫无办法。陈静呢?晕过去了任他摆布,苏醒过来积极配合,但事实终归是事实,新娘子终于脱离了感情,理智而又无奈地安慰他道:“你,就是把我撕碎了也没有用啊!也许,命里头咱俩就不该是夫妻吧!为了腹中的孩子,你,你就饶了我吧……老天爷!你穿着衣服,还能让人勉强接受,一旦脱了衣服,裸着身体,就跟大黑瞎子没有多少区别啦!你,是人类还是……压根就是……没有进化完的半猿类呢!”坐在黑暗中的大炕上,新娘子羞愤而又无奈地喃喃说道。
性欲中的恐惧和痛苦,使新娘子对丈夫在心灵上再也找不到一点儿情感。忠实皱着眉头,在痛苦中一宿宿地忍受着煎熬。其实对自己的身世,他也是非常的朦胧。听别人说,自己是养父从昆仑山上捡来的,在一株茂盛的葡萄秧子下面。很可能母亲生下来后,见有一身黑毛,就狠心地把自己抛弃了吧?他上学时特别有天赋,就是因为太穷、饭量太大,为了顾肚子而不得不辍了学,辍学后牵着牛犁地。母牛发情,哞哞叫着就是不肯上套。盛怒之下他一拳头砸去,妈的,不干活,我让你叫!母牛不叫唤了,但全身哆嗦着,扑通卧倒了就没有再起来。养父气愤地喊道:“妈了个×的!你把牛打伤了,怎么犁地?你拉犁啊!”拉犁就拉犁。他二话没说,牛套在后背上一搭,傍着另一头母牛,一口气就犁了一个来回。回到肇事地点,养父已叫来了兽医。兽医伸手一摸,平静地说道:“肋骨断了!你呀,老陈头!牛抵架,你也得看着点呀!肋骨抵折了,这头乳牛,三年两年,都不能干活儿!”听兽医说完,忠实出了一身冷汗,借故离开,拔腿跑到车站,爬火车就来到了小兴安岭。在小兴安岭,伐大树抬木头,直到那天傍晚,三拳两脚地踢死了一群老狼。但在婚姻上,他却遇到了预料不到的麻烦和难题。事后,新娘子陈静曾经万分遗憾和惋惜地笑着说道:“你呀,生不逢时,武则天时代,说不准你还有进宫的希望呢!”“啥意思?”忠实懵懵懂懂地问道:“啥意思!你说啥意思,女皇求之不得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