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我明白啦!”陈忠实站在雪雾中会心地笑了笑,“你迟迟不走,是不放心昨天交给我的那三只小熊崽吧!没问题,我这就让你看看,在黑瞎子沟,有我陈忠实在,它们三个的生命安全是绝对没有问题的!”说完,忠实扭头喊道:“白大嫂你把小熊崽端过来,让它们的监护者看看。这只母豹不见熊崽,是绝对不会离去的。”白大嫂不再胆怯,端着盛小熊崽的箩筐,大大方方地迎了过来:“哎呀!恋着不走,是想看看它们三个哪!给,看个够,这回该死心了吧?母性都一样,去年夏天,在石头河子放蜂,老阮家的老母鸡把俺家的小猫,还当作它的鸡雏护着呢!母豹护熊崽,老天爷,在黑瞎子沟可真是天大的新鲜事呀!看看吧,好好地看看,没了妈的孩子,谁还能忍心虐待它了咋的?”忠实笑了笑:“看见了吧!活蹦乱跳的,过些日子你们能自食其力了,我就把你们放归大自然,到大砬子上,再去找你们!”母豹摇了摇尾巴,目光是慈祥的,仿佛在说:“善待它们,诚心伺候,离开黑瞎子沟,俺们也就放心了!”然后点了点头,尾巴一挺,纵身一跳,携着熊骨,跃过了河岸。河岸那边,那只雄性的金钱豹已经在等待中有些不耐烦了。
雪花停降,乌云消失,眨眼之时,黑瞎子沟蜂场又恢复了它的秋意和安宁。秃雕啄光了老母熊的筋肉和五脏,后来者竟然把叼碎的熊皮也席卷而去。骨头归了两只金钱豹,蜂场周围,除了“大黑”的尸体,就是遍地的兽毛、黑血在苍凉中随秋风在裸露和舞动着。“哎呀!你们说说,这俩豹子,把骨头叼去了有啥用呢!”白大嫂手端箩筐,皱着眉头懵懵懂懂地向众人道。“泡酒喝呗!”见忠实和宋猎户无语,夏立志轻松中半开玩笑地回答她道,“那两块前膝盖骨,泡酒治病,听别人说,比真正的虎骨还有效呢!”“噢,豹子喝酒?没听说过?”白大嫂半信半疑地摇了摇脑袋,“醉了酒,还不得从树上掉下来!”“没听说的事多了去啦!”小夏继续开玩笑说道,“你活了大半辈子,赶着蜂子走南闯北,见过这么大的老雕了吗?见过炎炎烈日飘雪花吗?见过蟒蛇吞黑瞎子吗?见过猎狗跟黑瞎子不要命地骨碌吗?”见白大嫂一愣一愣地晃脑袋,夏立志就更来情绪了:“等着吧,你手上的三只小熊崽,说不定突然有一天,就变成三只小老虎了!到那时,你就变成了虎妈妈,不用放蜂,有吃有喝的,变成国家重点的保护对象了,像大熊猫……”“猫”字刚刚吐口,陈忠实就把他喊住了。
“夏立志,你胡咧咧啥?赶紧挖个坑,把大黑狗埋了!再不埋,就得有味了!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有闲心在那儿胡咧咧呢!”陈忠实绷着脸,没有好气地对夏立志大声地呵斥道。说完,又把目光移到陈静和老宋头的身上。陈静的精神病没有再发作,平静中一脸的期盼和妩媚。目光盯着自己,火辣辣的,抿着小嘴,胸脯起伏,从目光到表情,仿佛有无尽的私房话,在等待机会向丈夫一个人含羞地悄悄诉说。忠实心里头就猛地一热,随着也引起了下腹的一阵膨胀和难受。结婚两宿了,阴差阳错,因种种原因,忠实至今还没来得及“下海”呢!两宿惊心动魄的折腾,死人、死狗又死熊、新娘子突然间精神失常,就是神仙,也没有那份闲心去欢乐呀!也许这就是上帝的惩罚、警告和暗示。再有,也可能生来自己就是这么个苦命吧!好饭不怕晚,好事多磨,肉体上没有接触,精神和现实中,漂亮的女人不是已俯首帖耳的归自己所有了嘛!想到这儿,他皱着眉头问宋希山:“宋师傅!我也觉着纳闷,你说,这两只金钱豹,把骨头叼走,到底是想干啥呢?”“哦!”宋希山眯着眼睛,踌躇了半天,才答非所问地轻轻说道:“你纳闷,我也觉着是个谜哟!三十年了,在林区这事别说见到了,听都没听说过啊!在咱们小兴安岭!不来黑瞎子沟,这码儿事又咋能遇上呢?”边说,边叉开大手,在蓄满络腮胡子的下巴上轻轻地揉搓着,似回忆又像是在猜测,见众人都在等着他的下文,才吧唧吧唧了嘴唇小声道:“抗联那阵子,大概是1941年夏天的前后吧,在孙吴县境内,有人发现了一架虎骨,在一棵大树下的石头上面。
虎死不倒威,不管病死的,还是老死的,皮肉烂光,骨头架子支在那儿,也是完好无损的。虎骨是药材,这不是秘密,民间的老百姓谁都知道。老虎是山神爷,又是兽中王,所以一般野兽是不敢伤害它的。还有,老虎是个懒虫,白天睡觉晚上打食,一顿饱餐七八天都懒得动弹,不饿花了眼,它是不替肚子考虑的。所以说,它白天藏在密林深处,一般情况下,炮手们是很难找到它的。这么说呢,老虎的死,不是病死的就是老死的,如今可就不行喽,遍地是人,人是高智商动物,见了它就想琢磨,琢磨来琢磨去,东北虎也就一只只被琢磨光啦!”“我这人说话就有点儿啰唆,丢三拉四的。老了,没那份儿精神头喽。在孙吴县发现了那架虎骨,报告了首长,首长命令人赶快取来。日本鬼子层层封锁,药品没有,钱也没有,连咸盐都吃不上。一天天在密林中猫着,不少战士得了病,或是受了伤,除了等死,又有什么办法!一架虎骨卖到佳木斯或者是哈尔滨,可是不少钱。大伙儿高兴,我们就去了。没到跟前,也是跟今天一样,三四只豹子从树上扑了下来,叼着虎骨就走,眨眼就没有影了。我们心里头气得不行。后来在富锦听一个老猎人说,豹子除了爬树,还会挖坑。不管是黄羊还是獐子,逮住了叼到树上去吃,吃饱了再挖坑把骨头埋掉。这种动物吃过的东西,皮毛不见。要不怎么说,想找豹子,比登天都难呢!刚才我就在琢磨,这架骨头被豹子叼走,没准也是挖个坑,给埋了。”“为啥要埋起来呢?”夏立志问道。“埋起来自己慢慢地享受呗。你想想,秃雕都闻着味儿来了。动物的嗅觉特别灵敏,这两只豹子天天围着黑瞎子沟转,这架骨头它俩能心甘情愿让你们收藏,或是让狼群嚼了?”思索中,众人长时间地默默无语。“妈的,白瞎那四个大巴掌了!”夏立志遗憾地狠狠说道。边说边弯腰拖拽“大黑”僵硬了的尸体。可是,刚一弯腰,就大惊失色地咋呼开了,“哎哟我的妈呀!蜂子,蜂子……陈场长,你们看哪!蜜蜂……一堆堆的,都死啦……”
忠实低头一看,果然是一地的死蜜蜂!黄澄澄、干糊糊的,有的尚在挣扎,但多数都已经停止了呼吸,爪子上抱着花粉。忠实心疼得一阵眩晕,两耳轰鸣,脑袋发涨,想蹲下身去继续观察,两脚就没了根似的,一个趔趄,“扑通”一声就趴在了满是污秽遍地腥臭的草地上。“哎哟妈呀!陈场长……你咋的啦!”白大嫂放下箩筐,几步就奔了过来。脸色苍白,惊慌失措地搀扶着他道,“咋,咋的啦!兄弟,你刚才还……哎哟妈呀,可把大姐给吓死啦!”陈静愣愣地,两脚纹风没动。表情冷峻,嘴角紧翘,仿佛在说:“你们给我演戏哪!”尽管没有出声,但她的冷酷和木讷,于身份和环境都是极不和谐的。忠实坐起来,闭了闭眼睛,用手揉了揉太阳穴,镇静了片刻,安慰白大嫂道:“你去吧,没事的,刚才觉着心尖子一阵生疼……不知咋的,就一头趴下了……没事没事,白大嫂放心吧,啥事没有!”
宋希山关切地说道:“唉!劳累过度哪!就是铁人……”他瞥了陈静一眼,有责备、疼爱、羡慕,也有含蓄中的关照、提醒和无奈。似乎在说:“你这个新娘子,晚上睡觉,可得适可而止啊!劳累、悲痛、惊吓加性欲,弄不好,可就要了他的命啊!”宋希山压根就不知道,结婚两宿,新娘子洁身,新郎官还仍然是个童男子呢!陈忠实支撑着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扶着箱盖,仔细地观察,发现箱盖上不仅仅是蜜蜂的尸骸,也有小咬、蚊子、苍蝇、花大姐、甲龟子等昆虫的尸骸和痕迹……再抬起头来观察端祥周围林海中的其他植物和千沟万壑中的自然景观,拍拍脑袋,终于醒悟:“噢!明白啦!”肯定是刚才的那场雪雾,污染了空气,又扼杀了小的生命。在阳光的直射下,除了顽固的杂草坚不可摧,刚刚钻出来的叶菜,狗尾巴花、柳蒿芽等幼小细嫩植物,也都颜色变黑、打蔫、卷了叶,垂下了头。“妈的,从死人湖飘上来的这股毒气,太残忍喽!”忠实喃喃着说道。自然,他想起了那半桶致大蟒蛇于死命的耗子药。“报应!报应啊!恶有恶报,化学药品的成份加上蟒蛇死后的血毒,可能就是这场毒雾的主要来源吧!”真是自食其果。当初一门心思除害,如今毒死蜂子,这是忠实、立志和其他人都万万没有料想到的。毫无疑问,黑瞎子沟上空,来来往往,所有奔波忙碌着的蜜蜂,均无一漏网,通通遭到了毒雾的暗算和报复。望望死人湖,再看看遍地的死蜂子,一颗颗悔恨而又内疚的眼泪,终于顺着忠实粗糙而又棱角分明的大脸,劈里啪啦地滚了下来……
蜂场的周围及上空,气氛既是宁静亮丽的,也是悲壮而又沉重的。作为场长和牧蜂人,在黑瞎子沟,陈忠实第一次吞下了自己亲手酿造出来的苦酒。由大蟒蛇联想到母棕熊,事情并没有结束。大自然开始报复了,想逃脱惩罚,也只能是自欺欺人的空想而已。忠实抑制住自己的情感,同时也在理智上提醒和告诫自己,野外的毒死了。箱内的蜜蜂呢?多日没有检查,箱内的蜂群,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和情景呢?忧虑与忐忑中,念头刚一出现,来不及戴蜂帽,他就迫不及待地把面前的箱盖启开了:“轰……”的一声巨响,仿佛爆炸了的一颗地雷,箱内所有的蜜蜂,就闪电般地涌了出来,浓烟一样,嗡嗡叫着,腾空而起,直上了蓝天。“啊!跑蜂啦!”夏立志惊慌失措地喊道。“哎哟妈呀!咋……都……”白大嫂两手挓挲地,看着蜂群,没有了主意。稳定了片刻,自言自语道:“这些日子,没有顾得上检查。它们跑了蜂!俺家的呢,快一个星期啦,保不准哪!也得有盗蜂呀!”“不是盗蜂!”忠实盯着空空的箱子下结论道,“倾巢出动,一个没剩,妈的都跑了,蜂王不多,咋回事儿呢?”说着,一转身,他又打开了第二箱,跟第一箱一样,倾箱而出,射向了高空。第一箱是为了检查,第二箱呢,则是为了对第一箱的验证。两箱子蜜蜂逃走,使疑惑的陈忠实没有勇气再打开第三箱,面对逃蜂的现实,坚强而又冷静的他,此时此刻,真就有些心灰意懒了:“妈的,到底咋回事儿呢?”
蜂子的品种不一样,习性上也就略有不同。有个大凶猛免疫力强、但性情较为懒惰的意大利蜂;抗寒繁殖力强又喜欢野宿越冬的俄罗斯蜂;有勤劳贪婪、时常就累死在途中体质较弱的安哥拉蜂;再有,就是亚洲腹地纯粹的双尾针蜂了。白大嫂饲养的是亚洲和意大利杂交蜂,蜇人凶猛,酿蜜勤奋。弱点是交尾时易得痢疾,优点是除了产蜜高,还有就是自卫力强。除了狗熊,一般动物都得敬而远之,绕道而行。别说家狗,就是狼群招惹了它们,也会被蜇得鬼哭狼嚎,屁滚尿流。这种亚洲和意大利的杂交蜂,采蜜在五公里范围内。追击敌人呢,往往一次性会追出四五里地,直到把对方蜇昏、蜇死,才肯善罢甘休。再有,这种蜂子在冬眠期间的低温中也是善于活动的,饲养它们的糖是其他品种的两倍,经营不好,就会得不偿失,白赚了忙活。白大嫂的蜂群,今年的盈利肯定是微乎其微了,想想越冬时还要倒搭钱买白糖饲养,自然心头就增添了更多的渺茫和迷乱。为了验证跑蜂和盗蜂的结果,她一口气掀开了六七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