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则,别人不说,自己的良心上也会惭愧和不安的!还有,假若有机会有条件的话,伊春之行,也要顺便了解一下妻子的身世。特别是那个王生海,把管局副局长的千金搞大了肚子,轻而易举地就能抛弃不管了。这个王生海,没有相当的来头,也是有一定的靠山和后台的。躺在炕上,忠实靠想象反反复复地猜测和琢磨着。但不管有多么强硬的后台,这个王生海,即使是皇帝亲娘舅的外甥二大爷,落在他陈忠实手上,也得让他尝尝自己的大巴掌是什么滋味。至于陈静主动嫁给自己,除了被人抛弃,还有石砬子背后的那段缘分,再有就是自己回鸡爪子河林场陪斗,陈静亲眼看到,在台上,一怒之下,他把那个叫“四驴子”的造反派黑干将,从木板搭成的台子上扔出去了三十多米远,若不是碰巧落在那堆锯沫子上,“四驴子”不死也得终生残废。“四驴子”个不大,猴头猴脑螳螂腿。别人喊口号,他可好,也许是为了报复,伸手就在哥哥陈忠财的腮邦子上打了两个耳光子,并且斜着眼,狠狠地骂道:“你们哥俩是一对儿王八头啊!”哥哥忍辱含恨地没敢吱声,忠实却忍无可忍了,瞪着眼珠子,气哼哼地问道:“你说谁呢!”“四驴子”小眼一眯缝,得意扬扬地:“你他妈的不服啊!说谁?说你们这俩王八头呗!”陈忠实一把揪住四驴子的衣领子,咬牙切齿地说:“要文斗不要武斗,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你敢打我哥哥,我当弟弟的就敢教训教训你!”“四驴子”知道这个铁塔似的家伙不好惹,但仍然是虎死不倒架,瘦驴屙硬屎般地梗梗着脖子道:“我是红卫兵,你他妈的动、动我一个?”忠实急了,众目睽睽之下,猛地就把“四驴子”拎了起来,抓在手上,原地不动地转了半个弧圈,右脚一跺,“四驴子”瘦小的身体就像条死狗般地射了出去,越过数百人的头顶,“扑通”一声,就落在会场前的锯沫子上。
“妈的,爷从黑瞎子沟来,你红卫兵多个鸡巴毛!”出了一口气,忠实两手拍打着小声骂道。忠实尊敬哥哥,哥哥挨斗,让他来陪着,他也就心甘情愿地每会必到,每斗必陪了。陪斗,除了政治上的需要,在感情上,他也不忍心哥哥一个人让红卫兵们轮番儿折磨。他来,目的就是关键时刻起到保驾护航作用的。再有,就是忠实从心里喜欢、钦佩、爱戴自己当大夫的朝鲜族大嫂。大嫂贤慧、热情、善良、诚恳,对自己的生活和婚姻,也只有大嫂才是百分之百地在忧虑和关怀着。“四驴子”骂他们哥俩是一对儿王八头。当着众人,他忍无可忍了,愤怒之下,没有多想,抓起来就把四驴子扔了下去……
哥俩一对儿王八头,对陈静的身世,鸡爪子河林场,也许是早有耳闻和了解了吧?对陈静自己了解不多,但对当大夫的大嫂,忠实是不允许任何人对她污辱和诽谤的。林场毕竟是林场,凭着大嫂平时在职工中的威信和威望,他把“四驴子”扔下台,台下竟然有不少人对他竖着大拇指拍巴掌,“陈忠实,有种,好样的!从黑瞎子沟出来,惯他些臭毛病啊!”“当年他三脚两拳打死了一群狼!跟他逞能,还不是耗子舔猫,找死啊!”“这小子,就得陈忠实来收拾他!污辱人家金大夫,太损了,摔死了才活该呢!”“摔死他除了一害!红卫兵咋的,红卫兵就他妈无法无天啦?咱们林场,低头不见抬头见,往金大夫头上泼屎,就得狠狠地教训教训他!”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职工们多是农民出身,纯朴、憨厚,背离道德的事,即使在运动高峰期间,红卫兵的肆无忌惮,在沟里也是吃不开的。人心是杆秤,灭了四驴子的威风,自然也就给陈忠实长了志气。台下的陈静,不等散会,就不顾众多目光的审询,扑过去,一头扎在了陈忠实的胸膛上,抖动着,感慨万千地喃喃道:“我若有你这么个叔叔,我爸爸他,也不会让人家活活折腾死呀!你的无畏气概,太让人敬佩啦!我陈静今生今世,是非你陈忠实不嫁啦!”摔下“四驴子”,除了赢得赞叹和掌声外,意料之外的是,也同时赢得了一名漂亮姑娘的爱情,也许,这就是人世间所说的,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吧!
拥着爱妻的玉体,朦胧中,忠实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但愿她的精神能够正常,但愿她的疾病能够治好!黑瞎子沟的黎明和清晨,四季中都是非常的寂静和深沉的,只是最近两天,让这头大棕熊闹得人心惶惶,兽禽不安。这不,随着晨曦的消失,太阳刚刚露脸,宁静与安谧中,忠实、陈静、夏立志、白大嫂还在各自的睡梦中遨游着呢,抗联老战士、猎户宋希山的大嗓门,就把沟里的寂静突然地打碎了:“杂种操的!你们都来了!黑瞎子沟不是变成你们的天下了嘛!妈的,招呼也不打,就给秃噜上啦……忠实!忠实!快起来看看吧,这些秃头老鹰,哪儿来的!噢!噢!噢!还跟我瞪眼呢,妈的,以为我老宋头怕你们哪!”听声音和口气,老宋头是站在屋门口,亮着大嗓门,既壮胆,又带着新鲜好奇而又有点打怵的自我咋呼着。伴着他的大嗓门,“长毛”和“花子”,也躲躲闪闪,既恐惧又有点儿不情愿地大声抗议着:“汪汪汪!汪汪汪……”一时间,荒凉而又静寂的黑瞎子沟蜂场又像开了锅。
狗咬人吼,并不时伴随着“噗噜噜、噗噜噜”的打斗声。忠实在疲惫、困倦、惊疑和愤怒中勉强地睁开了眼睛。天色已经大亮,而妻子陈静跪在炕上,两眼呆滞,嘴里语无伦次地叫着:“妈呀!又来了,又来了!大棕熊,又、又来啦!”胳膊舞动,精神紧张,全身如同筛糠,两个硬挺的乳房也在不停地颤抖着。乳头是紫红色的,好像两个圆枣。使人感到既怜爱,又有点儿冲动和渴望。但外面的恐怖和喧嚣又无情残忍地把眼前的温馨和美丽给破坏了!陈静的肌肤天生亮白光滑。大腿和乳房处,晶莹中,青细的血管都能一根根地领略到。昨晚在黑暗中疲惫地进入了梦乡,新婚之夜的第二个清晨,没来得及缠绵,该死的秃头老鹰,就又进沟来吵闹捣乱了!白大嫂在隔壁恐惧地喊叫着:“陈场长,陈场长啊!这些老鹰,哪儿来的,我的妈呀!这么多啊!我的老天爷哟!你看看,你看看,地上的赖着不走,天上又来了一大群哟!它们之间还打起来了呢!老母熊是唐僧肉呀!你争我夺的……这么大的老鹰,都是从哪儿来的呢?俺放蜂这些年,从新疆青海到西双版纳,这么大个儿的老雕可是第一次见到哟!黑瞎子沟怎么到处都是怪物哪……”
忠实拥着妻子,关切地安慰道:“别怕,啥事没有!再躺下睡会儿吧,我出去看看就来!”说着,为陈静盖上被子,就匆匆忙忙地下了地。因害怕和天凉,陈静洁白的肌体在忐忑中均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忠实下地往门外一看,虽在预料之中,但还是深深吃了一惊:“哟!这么多的大家伙!”没敢出屋,跟宋希山并排而立,惶恐中,惴惴不安地观察着,并本能地再次喃喃道:“这些大家伙,都是哪儿来的呀!过去,咋就没有见到过呢!”“老头鹰,也叫秃头雕,靠近大兴安岭一带最多!狼、狐狸见了它们都躲!”老宋头手握菜刀,站在门口处,边观察它们吞噬,边略有惊疑地向他解释道,“饿急了眼,猎人它也进攻!1946年春天,在牙克石附近,四个鄂伦春猎人,夫妻俩加孩子,就是被这种秃头雕先啄瞎双眼,又把肉皮啄光了的!等部队端着冲锋枪冲过去,大人孩子就光剩下一堆白花花的骨头了!1948年在围剿大土匪头子谢文东时,在江北,一大群野猪足足地有七八十头。在雪地上一见秃雕,调头就窜。前头的进林子保住了性命,后尾的找不到桦树条子遮身,被俯冲下来的秃雕,三四只一头,眨眼光景,就都祸祸完了!这些家伙,肉爪比刀子都快!叼上就完,不管是人还是牲口,这些家伙才是主宰大森林真正的上帝哪!你看看,你看看,那眼睛,多凶啊!妈的,甭给我瞪眼,跟我来邪的,哼,我可是不惯着你们!”说着,宋希山威胁般地晃了晃手中的那把切菜刀。
太阳冒红的时刻,也是沟里的小咬、蚊子最肆虐、最猖獗的时辰。像浓雾一样,铺天盖地,在林子下面简直是形成了一个蛋。透过飞舞着的蚊子和小咬,陈忠实清清楚楚地看到,数百只黑褐色的秃头雕,围着那头梆梆硬了的老母熊的尸体,上下飞舞,左右相撞。巨翅扇起来的风,刹那间,使蜂场周围的小咬、蚊子无影无踪了。巨雕展开了翅膀比扁担还长,因争夺而相互厮打,掉下来的羽毛,也就在蜂箱左右缓缓地舞动着。棕熊剩下了皮张,可是“大黑”的尸体却是丝毫没动,完整无损。由此来看,秃鹰围歼熊尸,不仅仅是受饥饿的驱使,也不是为了充饥和解馋,它们千里而来,大概嗅到了什么气味和诱惑吧?也许像刚才白大嫂说的那样:是为了分享“唐僧肉”,还是有更大的灵气和用途呢?见“大黑”的尸体丝毫没动,忠实就有点儿后悔,后悔昨天早晨没听陈静的,取下熊胆,就是昨天晚上把那四个熊掌剁下来,在生活中也肯定是无价之宝啊!如今可好,别说熊胆熊掌啦,就是厚厚的熊皮,在秃雕轮番的吞食中,此时此刻,也如同网片,所剩无几了。
想到这儿,忠实对妻子的精神病也产生了怀疑,早晨挖熊胆,晚上剁熊蹄,妻子是真有精神病?还是人人糊涂她聪明?冥冥中,她的一次次行动,也是上帝的安排和诱导吧?否则的话,她为啥就能先秃雕们一步……想着,忠实拍拍脑袋,恍惚与渺茫中,对炕上的妻子,真就是宠爱有加、肃然起敬了!妻子突然的精神失常,对丈夫来说,此时此刻,该是何等的奥恼和费解啊!“你看那只大个儿的家伙,都有非洲的驼鸟大了!那眼睛,多亮、多凶啊!”宋希山继续感叹着说道,经老猎户提醒,陈忠实也在秃雕上下飞舞、旋转、厮打、抗议、贪婪和残忍的争夺中注意到了,有一只个头特别大的猛禽,羽毛油黑,眼睛贼亮,脑袋比拳头还大,包括半截瘦长的脖子,像传说中的恐龙,通体是一种赤裸裸的紫红色。带钩儿的利喙看上去简直就是一把强劲又锋利无比的钢刀。刀尖上悬挂着一块血淋淋的熊肉。看上去是那么傲慢霸道凶猛残忍。降落如同遮天蔽日。它一降落,其他秃头鹰就突然地停止了打斗和争抢,让位于它,躲到一旁,乖乖地、心甘情愿地等待着。而那只特大号的秃雕,爪子蹬住血肉模糊了的熊皮,利喙探过来轻轻地划动了几下,随着一阵刺耳的撕裂声:“咝,咝。”粗糙厚实坚韧的棕熊皮,就被它的利喙一块块地划碎了。“妈的,这家伙才是猛禽中真正的霸王哟!”老宋头略有吃惊地吸着凉气说。
夏立志也惊醒起来了,揉着眼睛,猛一抬头就脱口喊道:“哎哟俺娘啊!这些鹰……是……是要跟咱们玩儿命呀……宋大伯,黑瞎子沟里,天上的老鹰也跟别处不一样哪!”“咋不一样?只不过你没见到罢了呗!这种猛禽多在沙漠的边缘,大草原的深处。像呼伦贝尔大草原、茫茫林海的无人处、内蒙古牙克石一带、伊春的乌伊岭附近,空中经常盘旋着的,都是这种雕啊!狼群、狐狸、狍子,都是它们的袭击对象。急眼了老牛、骆驼,它们也是敢照量的。前些日子沟里不是有条蟒蛇嘛!让你们用耗子药给药死了!蟒蛇再大,见了秃雕,也是要赶快逃走的。不然的话这帮畜牲在天上就照量准了,先用爪子上的石头击打蟒头,石子从高处,“嗖!”枪子一样,砸在蟒蛇的头上,蟒蛇顿时就懵,不死,也得发昏。随着石子,老鹰也翅膀一收,俯冲而下,不等落地,两只爪子就预备好了,一只抓七寸,一只抓蛇头,脑袋一拧,眼眼就给它抠了下来。蟒蛇疼得打滚,碗口粗的大树都给扫断了,等它折腾完了,消耗尽了力气,数十只,或是更多的秃鹰才扑了下来,钢爪铁嘴齐上,破腹开膛,一顿饱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