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实茫然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不再是吃惊,而有所预料般地等待着这个时刻的到来。因为在石砬子的岗顶上,与两只金钱豹的遭遇,他就深深地体会和意识到了,这只母棕熊和遗留下来的三只小熊崽,在黑瞎子沟,在小兴安岭,绝非一般的普通动物。一般的黑熊或是棕熊,金钱豹是绝对不会寸步不离地保护和守卫着的。既然受到了金钱豹的保护和关照,这母子四人就绝非是大森林中的等闲之辈啊!思索中,夏立志忐忑地小声说道:“陈、陈大哥!硬、硬啦!”夏立志抚摸着老母熊干瘪了的一只奶子说道:“不信你们摸摸,才多大一会儿,就冰凉冰凉地啦!才多大一会儿功夫,说凉,就冰凉冰凉地了!”宋希山说:“我呀,头午一来,就觉着有点儿不太一样。咱们都是蹲山沟打食吃的,在黑瞎子沟什么样的狗熊没有见过?黑熊脖子底下有一撮白毛,也叫‘枪眼’,棕熊呢,胸脯上是一道月牙白!毛眼除了发亮,还有点儿古铜色。可是,你们看看这头棕熊,不仅是脖子底下有‘枪眼’,胸脯上有‘月牙’,四个大咂咂,咂咂之间,还有圈圈的白毛哩!”宋希山说完,又用粗糙的大手在母熊的全身上下一点点地抚摸着、揉搓着,忠实顾不上半裸露着身子的陈静,借着通天扯地烧红了的晚霞,在母熊的全身上下,仍然在默默地思索和观察着。
当淡淡的烟雾消失,在母熊尸体的上空,无数只蜜蜂在不停地旋转和轰鸣着,似乎是恋恋不舍,又仿佛在哭泣着哀悼。夏立志再次扯拽了一下“大黑”硬邦邦的尸体,“大黑”的脑袋跟母熊的脖子,就自然地分离了。“掉下来了,松口啦!”小夏略有吃惊地说道,弯腰仔细再看,就又不由地大声喊道:“哎哟妈呀,你们看哪,‘大黑’的牙齿全都没啦!”忠实侧身一看,果不其然,“大黑”原来那两排锋利洁白的犬齿全都没了。陈忠实始终在观察着、思索着,心事重重,一言不发。白大嫂既打怵又同情地走到陈静面前,给她掩上了怀,又一颗颗地系上了扣子,并劝说和安慰她道:“进屋吧!唉!刚睡醒,可别感冒了啊!听大姐的,把扣子系上,光着身子,别人会笑话咱的呀!听话,把扣子系上,这皮肤,多白多细腻呀!好端端的,唉——”
陈静一手抓着斧头,一手在自己的乳房上揉摸着,目光呆滞,表情冷酷。在晚霞的映照下,脖子、胸脯、胳膊、肩膀以及裸露着的小腿和脚丫子,都是琼脂般水灵灵的雪白色。从腰肢、屁股到五官,看上去,都是那么窈窕丰满,端庄而又亮丽。当她静止下来的时候,简直就是一朵魅力无穷的玫瑰花,秀发、睫毛、樱桃小嘴和标致的鼻梁骨,给人的感觉,都是那样的迷人和芳香,陈忠实奔过去,夺下斧头,抚摸着她的肩膀,心疼地说道:“静!进屋吧!一天啦,大概也是一天没有吃东西吧?”白大嫂说:“可不咋的,一天啦,咱们黑瞎子沟,大人孩子,至今都还饿着肚子哪!”夏立志的目光是怯怯的,偷看两眼,又慌忙地躲开。
宋希山关切地感叹着说道:“这丫头,如果没疯,该多好啊!”然后又问陈忠实:“她有病,你嫂子金大夫知道吗?”没等陈忠实回答,白大嫂就紧忙说道:“知道啥呀!昨个晚上还是好好的呢!天刚放亮,老母熊又来偷蜜,枪一响,不知咋的,新娘子就突然的疯了呢!宋师傅,大嫂子是大夫,你说陈静这病回林场,大嫂子就能看好吧?”“这个嘛,就难说喽!”宋希山再次端详着新娘子说道,“兴许能看好吧?精神失常,一般情况下,都是苦闷、惊吓、忧愁引发的。1943年那阵,抗日联军有个女战士,老家是五常的,跟随赵尚志到了咱们下江一带。可是不久,赵尚志被开除了党籍,剥夺了军权。
丈夫是个师长,战斗中牺牲,没依没靠,刚撤回密营地,就是老白山密营地,那个女战士就精神失常了!到处乱跑,滑进了沼泽地,就再也没有上来。还带着四五个月的身孕,唉,白瞎了,小媳妇论枪法,都知道,打得准着哪……男人里面,也有不老少精神失常的,但多数都是因政治方面的迫害,心眼小想不开,长期憋闷着,就精神失常了呗!女人多数是因为婚姻啊,恋爱啊,弄不巧,也会精神失常了的!刚才忠实家里头不是喊,有个叫王生海的,把她给抛弃了吗!忠实啊,那个叫王生海的,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你知道不知道?认识不认识?”陈忠实嚅动着大厚嘴唇,摇了摇头,木讷地答道:“不认识!”白大嫂紧忙补充道:“哎呀!他怎么能知道呢!光知道老岳父是个大局长,挂牌子批斗,折腾死了,她姐姐家是丰沟的,姐夫和姐姐去伊春奔丧,她就一个人拎只包袱回来啦!回来就结婚,这不是结婚当天夜里就吓疯啦!宋师傅,她不怎么严重,又是刚犯,我看呀,静下来好好养两天,是能够治好的吧!就是受了点刺激,你看看,这功夫不是挺好,挺正常了嘛!”
夏立志说:“听说嫂子她爹是管局的副局长,市长级的,不然的话,嫂子怎么能是大学生呢!”宋希山点了点头,醒悟般地感叹道:“瞎折腾哪!唉!运动运动,这场运动,啥时候才是个头啊!黑瞎子沟与世隔绝,但也没有幸免啊!”晚霞由红变黄,由浓变淡,渐渐地伴着暮色的降临,在黑瞎子沟,所有的霞光就彻底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氤氲中死人湖及鸡爪子河上空的薄雾,渐渐地由淡变浓。随着一只猫头鹰的啼叫:“咕咕喵——咕咕喵——”星星们刚刚开始眨眼,沉重的夜幕,就把黑瞎子沟牢牢地覆盖了起来。1969年的深秋,黑瞎子沟不寻常的一天,总算是被沟民们一分分、一秒秒地熬过去了!
听着猫头鹰的怪叫,躺在炕上的陈忠实却仍然是久久地不能入睡。尽管疲劳了一天,尽管新婚第一夜没有得到休息,可是此时此刻,他的思维,仍然是在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着。老母熊、小熊崽,康跃先、金钱豹、飞机残骸、骷髅盖子,“大黑”以及宋希山叙说的那个抗日联军的故事,黑瞎子沟以及黑瞎子沟里面的各种熊类,难道说真的会有什么样的神灵和魔法吗?思索中,妻子陈静翻了一个身,突然用两只润滑修长的胳膊,紧紧搂住了他的脖颈,黑暗中,四肢把自己缠住,全身痉挛,嘴上梦呓般地喃喃着呻吟道:“忠实我怕呀!忠实我怕呀!天哪,大狗熊!大狗熊……大狗熊又在咬我啊!”“别怕,唉,有我呢!有我呢!大狗熊再也不会咬你了!”忠实疼爱地抚摸着妻子全身冰凉的肌体,内心酸溜溜的,嘴上也竭力安慰她道,“静啊,睡觉吧!睡觉吧!大狗熊是再也不会来伤害你啦……乖乖地睡觉吧!这一天,我也简直是累垮喽!怕什么,这不是有我在你的身边嘛!睡觉吧,我的胳膊还疼,就不要再折腾我啦……”
陈忠实像哄孩子一样,新婚第二夜,妻子在他的怀抱中,枕着他那只受了伤的胳膊,终于像个猫儿似的,轻轻地、甜甜地、幸福陶醉地、打着微微的鼾声进入了自己美妙的梦乡……男人是酒后吐真言。女人呢,是在精神受到了刺激以后,因失常而抖搂出了自己的遭遇和屈辱。陈静从被救到结婚,始终没提自己被另一个男人蹂躏、糟踏和抛弃的经过。也许还没到火候,彼此相处的时间还是太短。但作为夫妻,诚实才是双方结合的得力基石。陈静隐瞒了真情,忠实自然就会产生出那种被欺骗、被愚弄、被耍笑了的耻辱感:“妈的!婊子、破鞋、甩货呀!”理智上,他狠狠地骂道。可是在感情上,他对陈静则是非常的同情、怜悯和惋惜了。唉!大学生,高干的女儿,有气质有修养,又是这么样的年轻和漂亮。父亲不挨批斗,她能到大山里来躲灾?父亲不含冤而死,凭资历和条件,她能委身于自己?还有,这也是老母熊的功德和缘分。在茫茫林海中,大热天背了她十几里地,换线裤,洗裤头,目睹了她的胴体和隐密处。用门当户对的世俗眼光看待:年轻、高雅、庄重、漂亮而又魅力无穷的大学生,是说啥也不会嫁给他这个木讷、蠢笨、憨呆而又粗俗的养蜂汉的。前后想想,掰开揉碎地琢磨琢磨,陈忠实对失身又被抛弃了的新娘子陈静,也就不再那么恼恨和厌恶了!而是像呵护一只小羊羔、小鹿崽一样,用体贴去慰平她心头的创伤,用真诚去换取她内心里的微笑,用自我牺牲去为她垫铺生活上的幸福,以容忍来善待她的过去。进沟就是缘分,是缘分就得加倍的珍惜啊!
夜色浓浓,涛声如雷。躺在炕上劳累了一天的陈忠实,当他抚摸着妻子的滑溜溜的肌肤,感受和沐浴着青春女性散发出来的那特有的醉人般的芳香时,就毫不犹豫地拿定了主意,明天一早,先回场部或者是市内医院为陈静检查病情,赶早不赶晚,有病早治。否则,不管是精神有病还是身体的其他零件不适,都要尽快地治治和修理。不然的话,一旦彻底损坏或是报废,那可真就是遗憾终生后患无穷啦!还有,为陈静看好了病,返回黑瞎子沟,不管多忙、多累,多紧张,也得陪同妻子去伊春那边的娘家一趟。姑娘回门,姑爷也得跟岳父岳母亲朋好友邻居同学之间打个照面呀!尽管岳母早亡,岳父因批斗又撒手去了西天,作为闺女女婿新姑爷,还有其他家庭成员,也还有联络、沟通和亲近的必要啊!不是还有姐姐、姐夫和小外甥嘛!婚前听说他们都在为自己的老人奔丧,做为后补的这个亲戚,也是有义务和必要去为岳父老泰山吊孝守灵哭坟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