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阳光像金子一样,从浓密的树冠中一缕缕地筛漏了下来。风吹树叶晃,金线金光也就在自己的面前不停地晃动着,有些眼晕,也有点儿缭乱。缭乱中,灰狗(松鼠子)、花鼠子各自拖着硕大美丽的大尾巴,吱吱叫着,一眨眼,就蹿到了树叶浓密的松树尖尖上,抱紧一个松塔,一边啃嚼,一边探头探脑地往地面上观察着……凭着记忆,他又找到了那片跳石塘,石塘的前面有一道绝壁,怪石嶙峋,刀削一样。攀上绝壁,再走不多远,青杨下面,就是大棕熊的穴居之地了。石塘平坦又窝风向阳,除了雨后的水坑、塔头和石崖上轱辘下来的几块青褐色的卧牛石外,草甸子中还有一簇一簇的“扫条子”,花儿清香,有许多蜜蜂都在扫条花中不停地忙碌着。他刚往那儿一站,几只蜜蜂就亲切而又兴奋地飞了过来,落在他头上、肩上和伤残了的胳膊上,嗡嗡叫着,唱歌一样。刹那间,仿佛邂逅重逢的老朋友,歌词好像在说:“您好啊,陈场长,请愉快些吧!咱们酿蜜,就是为了别人的甜美和愉快呀!”
“干嘛那么愁眉苦脸的!不见你有笑容,我们大伙也是好苦闷啊!”只有听蜜蜂唱歌,只有跟蜜蜂对话,只有与蜜蜂们在一起,场长陈忠实才能一扫脸上的阴郁和苦闷,灵魂才能解脱,心旷神怡,精神上也才能找到应有的欢乐。也只有此时此刻,忠实才真正地领悟到,生活中的美好和幸福不是陈静,不是白大嫂,而是这些勤劳而又执着的蜜蜂们。作为黑瞎子沟蜂场的第一任场长,他陈忠实离开了女人也能照样生活,但不能离开蜜蜂。真若离开蜜蜂,精神上也许马上就能崩溃,思想上永远地苦闷,肉体一分钟也不愿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了。人在极端痛苦的时候,一声安慰,一句问候都能使他感激得热泪盈眶。托着蜜蜂,看着蜜蜂,耳闻着这些弱小生命的鸣唱,忠实很快就擦干了泪水,像黑夜见到了一丝亮光,酷寒中见到了一点点余火,即使肉体仍然被苦水浸泡着,但精神上却不像刚才那样的苦闷和绝望了。他舒了一口长气,点了点头,心里头自言自语地说道:“还犹豫啥呢?赶紧的吧!再晚,那三只小熊崽就得饿死了!”
说着,他辞别了蜜蜂,从侧面攀登到了石砬子的峰顶上。没费多少事,在大青杨树的洞穴中,他找到了康教授所说的三只小熊崽。像三只巴掌大的狗崽子,不见尾巴,一身绒毛,眼睛似睁不睁,尖嘴巴,小脑袋,也许是饿急了吧,听见脚步声,就吱吱叫着自动地爬了出来。没有戒备,更没有丝毫的警惕。幼小的生命,看上去,是那么样的软弱无力,失去了呵护、同情和怜悯,在这个世界上,一分钟恐怕都难以坚持下去。陈忠实弯下腰,用左手边抚摸边愧疚地说道:“你们仨从今以后,就都是没娘的孩子啦!你们的痛苦说起来,都是我陈忠实一手造成的啊!在感情上,这一生,我都得欠着你们三个的啦!唉!罢罢罢……今天哪,我来了,来把你们接回去,接进沟里,让你们母子最后再能见上一面!我临来的时候,你们的妈妈,奶水还是足足的!等着你们回去,回去见面,回去亲亲,回去再喂喂你们……”念叨着,叙说着,随着一阵阵的心酸,忠实的眼泪,就又大颗大颗地滚落了下来……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站在山腰的突峰之上,除了视野开阔,心情豁亮之外,陈忠实凭着多年来的生活经验,似乎还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在这棵大青杨树周围的密林深处,似乎还有一只更大的猛兽在不远处潜伏着、观察着。对自己的生命和行动来说,也是在时时刻刻地干涉着和威胁着。随着气味一阵阵地袭来,忠实也就感到了一阵阵地毛骨悚然。今天跟上次不同,没枪没刀也没狗,赤手空拳,真有猛兽扑来,连最起码的搏斗和抵御的条件都没有,只能坐以待毙,束手被擒,把生命葬送在这茫茫林海的石砬子坡上。被野兽打了牙祭,再变成了兽尿和兽粪……不过,他没有感到多少紧张和恐怖,生死置之了度外,只要别再让这三只小熊崽受到委屈和伤害。从家走时,他就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了!脚下松香浓郁,涛声轰鸣,忠实脱下了外套,用外衣把三只小熊崽提在了手上,昂首挺立,目视远方。脚下的不远处,就是黑瞎子沟的养蜂场,场内的木屋、河流、道路、农田都是那么样的渺小和模糊。太阳已经老高,蜂场内静悄悄的,人影不见,只有超低空的几十只秃雕,在木屋周围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着。
忠实知道,引诱着那几十只秃雕的是康老师、“大黑”和母棕熊三具尸体。秃雕的视力特好,眼睛特大,别说是蜂场内那么大的三具尸体,就是草丛游弋着的蛇类、兔子和老鼠,空中的秃雕一走一过也能发现。用不了几个小时三具尸体都会仅剩下皮和骨头。林区为啥一旦有人迷山,饿死、冻死或病死在林子里面,后人就连尸体都很难见到,原因就在这儿——空中飞禽。秃鹰先饱餐一顿,剩下的溅汤剩水,秃鹰一走,旁边流着口水、望眼欲穿、迫不及待的老鸦就铺天盖地冲了上去。在吵闹和争夺中,半个时辰,就会打扫得一干二净!猛禽是大森林中真正的清洁工。忠实亲眼见到,“老蒙古”咬死了一头百多斤重的小野猪,没有顾上收拾,等从山坡那边再返回来,野猪仅剩下一堆白花花的骨头和一堆乱糟糟的皮毛了!有时候猎犬受了重伤,不能及时抢救,空中猛禽也会先袭击后歼灭的。所以说,山里人都知道,森林中为啥没有丁点儿污染?就是因为这些猛禽,在起早贪黑一天天地巡逻着。
陈忠实站在岩石上,越过涛涛林海,循着那群秃雕的影子再往前看,就是飘渺荡漾着足足有千顷之大的死人湖了。湖水平静,没有丁点儿的波浪。但让陈忠实感到奇怪的是,阳光下面,水面的上空,随着晨雾的渐渐消失,空气中有一种暗红色的物体在轻轻地悠动着,像蒸发着的血水,漫无边际而又通天扯地。久视,似乎就有一种刺鼻子的膻味,随风一点点地弥漫了过来。特别是那条蟒蛇死亡浸泡过的那片水域,颜色更浓,相对来说,气味也就更大一些。对黑瞎子沟内的死人湖,多年来尽管生活在它的身边,但陈忠实却是第一次出于好奇而全神贯注地观察它,那些在空中蒸发着淡淡的红色气体又是从哪儿来的呢?陈忠实听哥哥陈忠财说过:“1943年哪,小鬼子三百多人,还有不老少的伪满警察,到沟里来围剿李兆麟的抗日联军。他们杀害了赵尚志,也就下了狠心,非把江北的抗日联军通通消灭不可。可是进了黑瞎子沟,一场大雨,就生不见人、死不见鬼喽!包括马匹、洋狗、歪把子机枪、迫击炮,浩浩荡荡,那么多的人啊!后来呀,从齐齐哈尔还调来了二十多个‘水鬼’下了湖,‘水鬼’们也跟大部队一样,下了湖就再也没上来!进了沟,就连影也见不到喽!也许是上帝惩罚了那些小鬼子?还是黑瞎子沟冒出什么气味,把他们一骨脑熏死了呢?赶巧一场大雨,连人带狗带马匹,一骨脑冲进了死人湖内……陈忠实哪,你在里头养蜂,可得处处小心着哪……”空气弥漫着的暗红气体,难道能是当年日本鬼子浸泡出来的血水吗?不,不可能吧!都快三十来年了,别说是肉皮腐烂,血水蒸发,这些年就是骨头渣滓,也早都沤没了!想到这儿,陈忠实站在石砬子上又摇了摇头。
还有康跃先临死以前的两句话,也是够让人费解和琢磨的:“日本鬼子厉害吧!在黑瞎子沟还不是白白地搭上了两架轰炸机!生态是平衡的,索取多啦,大自然就要惩罚你们喽!”耳畔回荡着康教授的遗言,再观察峻岭、沟壑、林海,也就不难想象,黑瞎子沟简直就是小兴安岭中心地带的一张奇特大网,只要敢来撞网,就是有三头六臂,也休想能活着逃走。暗流遍布,怪石突兀,赶上了气候多变的三伏天,云雾蒸腾,久久不散,别说是飞机,就是宇宙飞船进沟也得失灵,撞在头上这砬子顶上,或是对面的秃顶子尖上,飞机再多,也都得变成一堆堆废铁!奶奶的,小日本脑袋瓜子装满了科学和技术,咋就不实地先来考察考察地形呢!别人失败,就是自己的胜利,陈忠实手拎着三只小熊崽,站在突兀的岩石上,俯瞰着黑瞎子沟内复杂而又凶险的自然环境,想象着当年大批侵略者的狼狈凄惨地灭亡,心里头有一种舒畅和安慰,全身上下自然也就有了一种轻松和愉快。“姥姥的,小日本在东三省,从依兰到佳木斯,长驱直入,做梦也不会想到吧,在小兴安岭的黑暗沟内,全军覆灭,尸骨不见,大栽了跟头。哈哈哈哈!天助我也……
小日本三百多人,都下了湖啊!死人湖,这才是真正的死人湖哪!”陈忠实哈哈地狂笑着。进沟不久,他就听康跃先讲过:“水深必有怪!你俩知道吗,1945年秋天,一千多名日本鬼子在洪湖地区,船沉了,借着救生圈,都要登岸了,在浅水的芦苇丛中,愣是被一群鳄鱼给活活地咬死了,一千多人啊!鬼哭狼嚎,是真惨哪!国民党政府不抵抗,允许他们在咱们田地上肆意践踏,横行霸道,连自然界的野生动物都忍无可忍,奋起反抗喽!人类再不好自为之,尤其是中国人,就这么点儿资源,挥霍完了,以后恐怕连自己的栖身之地都很难找到了!我是过来的人了,虽说是日本人野蛮、霸道、残酷,可是日本人也有日本人的好处。日本人的好处就是不乱砍树木,包括开拓团,在咱们国家开荒随便,砍树就不行了。每砍一棵树,也得提前去打报告、办手续,当然了,炮火轰炸就又是另一回事了。在这方面,日本人的习惯,也值得咱们中国人借鉴和学习啊……没到黑瞎子沟之前,我就查阅了这方面的资料:三百多人失踪,十有八九,都是让湖里的蟒蛇给吞噬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