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死人湖上空袅袅氤氲着的暗红色的沉重气体,回想着吞嚼了无数只黑瞎子的大蟒蛇,此时此刻,靠想象,忠实也似乎能清清楚楚地看到,1943年夏天,三百多日本鬼子在暴雨之中是怎样被涛涛激流冲进了湖内,鬼哭狼嗥,懵懵懂懂,在沉入了湖底的刹那间,又是怎样被游弋来的蟒蛇群撕咬成肉酱,吞入了腹中。而飞机投下来的一枚枚炸弹,又有多少条蟒蛇在一阵阵猛烈地狂轰滥炸中,不明不白从湖底漂到了湖面上。日复一日,蟒血染红了湖水,而腐烂了的尸体,最终被空中的秃鹰和乌鸦啄食净光,骨头下沉。死人湖、黑瞎子沟,才恢复了它的本来面貌和宁静。“欧!”突然地吼叫,近在咫尺,使沉思中的陈忠实身不由己地打了一个冷颤,扭头一看,差点儿晕了过去。他全身毛骨悚然,嘴上不停地叫着:“啊……啊……”惊恐万状,步步后退,精神紧张到了极点,目瞪口呆中,几乎连呼吸都快要窒息了。又是那只曾经遭遇过两次的金钱豹。第一次是在死人湖边,与棕熊搏斗着的紧张时刻,第二次是今天早晨的黎明时刻,在蜂场东南岗的那棵风桦树上,而此时此刻,豹子就在自己头顶之上,卧在了松树的老杈子上,张着血盆大嘴,目光咄咄,牙齿锋利。黄毛黑花,别说鼻子、眼睛、牙齿、舌头了,就连那两根雪白的眉毛,银色的胡须,舌尖上的肉刺,黑眼圈,黄眼珠,黄眼仁,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豹子只要把矫健的身躯轻轻一纵,脑袋轻轻一探,锋利的牙齿卜“吧”一声,自己的脑袋就会变成了蕃茄酱。什么叫插翅难飞?此时此刻,自己才是真正的插翅难飞了!
豹子是哪儿来的?怎么突然就出现在了头顶上?是提前潜伏?还是借助茂密的树冠滑翔而来?是不是黎明前的那一只?是追踪而来?还是偶然的相遇?防不胜防,太突然了!忠实身如筛糠,大汗淋漓,大脑茫然,但求生的本能还是令他傻子一样,嘴上呵呵着:“妈呀!老天爷,你,你,你……”颤抖着,哆嗦着,气喘吁吁,步步后退,突然一脚踩空,随着“啊”的一声惨叫,整个身体就顺绝壁翻滚了下去……秋风,使大森林像海潮般的怒吼着,松涛滚滚,从谷底到峰巅,震撼着大地、动摇着山川,吼声似乎也要把跌昏了的陈忠实摇醒过来。忠实醒了,但仍然是懵懵懂懂,迷迷糊糊,骨节酸疼,全身麻木,记忆力模糊。是昨天,是刚才,还是跨越了漫长的整整一个世纪?自己是在哪儿?是在人间?还是在地狱?思维正常运转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左手上空落落的。三只小熊呢?三只小熊崽怎么不在自己的手上了?他感到茫然。努力地判断着,仍然是辨不清楚,是真是幻是梦中,还是现实?嗅觉,使他闻到了一种特殊的气味,是臭是臊?是腥还是膻?气味从何而来?凭感觉,自己又躺在一个松软而又舒服的肉体上。
体温是柔和的,是妻子陈静?还是寡妇白大嫂?是蜂场木屋,还是山野的林荫下面?他弄不清楚,到底是自己的灵魂附在了肉体上,还是在悲哀的苍凉中,随着涛声在漫无边际的游荡着?不过,有一点他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被母熊拍断的右胳膊,似乎正接受着医疗,接受着温泉的沐浴和按摩,是很舒服的按摩,即使眼睛不睁,大脑迟钝神经继续麻木,但神经终端的感觉,仍然在无比清晰地提醒着自己,按摩、沐浴与诊疗,都是世界上最温馨的一种享受和陶醉……忠实坐了起来。仍然是懵懵懂懂、浑浑噩噩的。全身上下依然是酸疼和疲倦的。但第一眼,他发现自己竟然奇迹般躺在一只花色斑斓的大豹子身上,豹子的身体拧成了“回”字状,身下铺着厚厚腐枝败叶,静谧中,正用屁股下的清清尿液和强有力的尾巴,为自己的右臂专心致志地按摩浸泡着,不声不响,体贴温柔。而自己的身体,恰恰就躺在了这只母豹修长柔软的肚皮上,他没有惊慌,更没有丝毫儿的恐惧,从第一眼发现,整个大脑就被朦朦胧胧的一种神奇和安逸紧紧地笼罩着。除了为三只小熊崽的生存而恍惚而紧张外,对自己的生命和忧患得失,早已经抛到云霄之外了!生死祸福听天由命吧!
坐起来,揉着眼睛,清醒后的第二眼,看到的是阳光像金穗般从浓密的树冠中一束束、一缕缕地穿射下来,把整个大森林映照得如同童话般明晃晃的,灰狗和花鼠子自由自在地蹦蹦跳跳。温和安静的气氛之中,离自己有三十米远,在一棵被雷火击断的松树上,七八头大狗熊,有棕熊也有黑熊,有个头特大的剽悍者,也有身材苗条的秀气者!有老有少,有公也有母,均沐浴着那点儿金贵的阳光,爬上爬下,打闹嬉乐。有两只身材滚圆滚圆的小狗熊,淘气般的相互撕咬着、抓挠着,竟从两米多高的斜杆上“扑嗵”摔了下来,在松软的草地上继续地翻滚和打闹着……可想而知,这是一个和睦的家庭,茶余饭后,在软松的氛围中,尽情地享受着自己的天伦之乐……看狗熊们嬉笑玩耍,坐在那儿的陈忠实,就回想着黎明前因到处打食而死在蜂场内的那只母棕熊。心情一沉,凄凉中,就更加焦急,挂念起那三只小棕熊了。而那三只小棕熊,是死是活?又会在哪儿呢?他清楚地回想起,惊吓中一脚踏空,手上的衣服,也就突然撒手甩了出去。
可是,正当他为三只小熊崽揪心撕肺着的关键时刻,猛一回头,又愣住了:“啊……”“老天爷,这、这怎么可、可能呢?”愕然中,他喃喃地,情不自禁地忐忑着小声嘀咕道,“哎哟我的妈呀!这、这、这都是怎么回事呀!”在自己的右前方,一棵碗口粗的鱼鳞松下面,排列着两具整整齐齐的死人骨头和两只青褐色的骷髅盖子,面目狞狰、似笑非笑地跟自己对视着。忠实是有名的傻大胆,多次替别人守尸,荒郊野外,孑身一人,但他从来不知道恐惧和害怕是什么滋味。可是今天不行,头皮发炸,汗毛直竖,心突突跳,毛骨悚然。看着那个骷髅盖子,恐惧中,他本能地把身体又往那只庞大的母豹子身上靠了靠,伴着闷雷般的林涛声,忠实感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突然间地凝固了!胆颤心惊,继续再看,在不远处,又发现了几块亮白色的铁片子,一块、两块、三块……最大的一块简直比铝锅盖还大,半截裸露,半截埋在了腐枝败叶中……噢!忠实终于明白了,这不就是1943年轰炸死人湖撞在大砬子上,失事后失踪的日本鬼子的两架轰炸机嘛?“妈了个巴子的!这俩家伙,原来是日本鬼子的飞机驾驶员哪!还敢在这儿吓唬老子!老子是谁?老子怕你们哪!”他自言自语地怒骂着,站起来冲过去,一脚一个,踢出了老远:“侵略者,去你姥姥的吧!”在尸骨周围,没费劲就找到了锈迹斑斑的手枪、匕首、肩牌、无线电、手表等遗留物件。
忠实把踢远的骷髅盖子又捡了回来,手枪、匕首、无线电,还有几块铝制的印有日文字母的飞机残骸。用眼睛也可以测量出来,这儿离死人湖,最多也不会超过两千米,康跃先康教授生前是丁点儿也没有说错哟!两架飞机,通通都是撞在这块突兀的岩石上毁掉的。猛一回头,随着一阵吼叫声。忠实看到,另一只豹子嘴上叼着自己的外套——里面装着三只小熊崽,它们安然无恙地在里面待着呢!忠实接了过来,对着两只豹子,非常虔诚而又恳切地深深鞠了三个躬:“谢谢二位!是你们二位在暗中始终保护着我啊!”二只豹子用友好而又善良的目光望着他,晃动着尾巴点了点头。目光、表情、神态仿佛在不约而同地齐声说道:“告辞啦!告辞啦!请先生走好,一路顺风,多多保重啊!”忠实把两个骷髅盖子、飞机残骸、手枪、匕首、无线电、肩章等通通与三只小熊崽包在了一起,这些东西,都是珍贵物品。忠实没有政治头脑,不想为自己增光,更不是为全社会提供爱国主义的宣传教材。把这些东西扛回来,主要是出于好奇,再有是羡慕日本鬼子的东西好。飞机残骸当锅盖,手枪打磨出来当玩具,匕首磨锋利后出门携带,两个骷髅盖子呢!带回家当狗食盆子。姥姥的,活着的时候你们来侵略中国,死了还躺在那儿瞪眼珠子吓唬中国人,哼!当狗食盆子,让狗嘴天天对着你,看你还敢不敢再吓唬人了!返回的路上,陈忠实才猛然地醒悟到,快三十年了,飞机残骸、手枪、匕首几乎都让腐枝败叶盖了起来,而这两个骷髅盖子和全身的骨头,为啥就没有被腐枝败叶盖住了呢?明晃晃又整整齐齐的?还有,飞机失事,轰隆一声,飞机炸碎,残骸像天女散花,在茫茫林海的高处,飞行员早就粉身碎骨了,而这俩飞机员怎么完整无损地躺在地上,躺到了现在呢?不对,不对,现象与事实不符,其中肯定还有更多的蹊跷。但究竟咋回事?自己笨头笨脑就弄不清了。只是隐隐地感觉到,黑瞎子沟,弄不明白的事情太多啦!
还有自己滑落下来,咋就恰恰落在那只母豹子的身上了呢?是提前潜伏?还是偶然碰巧?而另一只豹子,为啥要处处盯着这三只小熊崽呢?豹子与母熊之间,血缘上又有什么样的因果关系呢?忠实思虑重重,步履蹒跚。一连串的问号,一概没有答案。右胳膊不再那么钻心的疼痛。肚子咕咕叫,一天了,汤水没有打牙,但心里头却没有以往的那种饥饿,只是觉着脑袋特大,跟柳斗似的。而左手的包袱中,又是那么样的沉重,似乎中华民族半个世纪的历史和小兴安岭所有的野生动物,都在他的左胳膊上吃力地挎着呢!深秋的黑瞎子沟,从峰巅到谷底,到处都充满了悲痛、深沉、寂寞和苍凉,包括蒿草和灌木掩映着的那条鸡爪子河。溪水的流淌声,听上去就更是一种悲哀中的哭泣和哽咽,晚霞失去了光彩,小鸟逃往了远方,没有啼鸣,也没有喧闹。大森林死气沉沉,花儿无精打采,野草垂头丧气。即使是平时最淘气的花鼠子,也躲到了大树的尖尖上,用朦胧、怜悯、忧虑和哀伤的目光,躲躲闪闪地观察着世界上的一切和疲惫中刚刚走进沟来的陈忠实。寂寞和宁静中,只有勤劳执着的蜜蜂们,似乎把悲痛化为了力量,默默地奉献,继续地忙碌着,来来往往,无怨无恨!嗡嗡的叫声,仿佛在坦荡地告诉自己:“老陈哪!别悲观,别失望,挫折算啥?黑瞎子沟蜂场,还指望着您哪!”“汪汪汪!汪汪汪!”“花子”和“长毛”亲切而又喜悦地叫着奔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