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蹲坐在窗台下面,为康跃先号啕大哭的夏立志,对新娘子陈静的举止行为也感觉到了有些吃惊和疑惑。他还年轻,刚涉人事,对女人,可也有着自己的憧憬和向往,向往着美好与幸福,也向往着家庭的温馨和温暖。白大嫂母女来了,他感到无比的愉快和兴奋。生活中,似乎有了明确的目标。黑瞎子沟不再荒凉,自己的思想也告别了以往的寂寞和烦躁!尤其是场长又背进来一个更年轻更漂亮的姑娘,夏立志真就像栽跟头捡了个大元宝,两手捧着,乐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了。看天更蓝,看水更绿。出出进进,美滋滋乐嗬嗬地傻笑着。并暗暗地下定了决心,扎根黑瞎子沟,像场长陈忠实那样,不屈不挠做个终生牧蜂人。可是,刚才晨曦中的一幕,陈静和白大嫂的冲动举止,却让他感到了女人们的滑稽和可笑。尤其是陈静,赤条条的,乳房、大腿、屁股……整个胴体,简直就像传说中的那个维纳斯女神。那么光滑,那么刺眼,那么神圣,又是那么样地令人心慌和激动。一瞬间,他似乎被陈静散发着芳香的胴体击晕,倒在那儿,张嘴结舌,愣愣地呆住了!此刻,悲痛忧伤中的他听陈静大声地喊自己:“立志呀!来,帮帮大姐的忙……”立志才猛然间醒悟过来。
先是听陈静瞄准陈忠实打了一阵子“机关枪”,忠实哑口无言,见陈静挥舞着菜刀再砍,立志就有点愤怒和不可理解了。新婚的第二天,就如此地撒泼和固执,这个陈静,有点儿太过份和不可理喻了。他刚要站起来制止陈静:“嫂子!你这是干啥呢?本来大伙儿都……”可是,没等他委婉地制止,场长陈忠实就虎着脸,悠荡着一只右胳膊,咚咚咚几步奔了过来,侧身弯下了腰,伸出左手,一把就把菜刀夺了过去,“嗖”的一声,划着一道弧光,菜刀就飞到了小河那边。“你……你……”忠实全身像筛糠一样地抖动着,脸色铁青,眼珠子溜圆,吐出了两个你字,半天才找到了一句恰当的词汇:“你……不要脸啊……你……你枉为个女人啊……”
陈静笑了,嘿嘿嘿地笑,笑弯了腰,笑岔了气,笑了半天,才甩动着满头的秀发指责他道:“枉为女人呀!你才是枉为女人呢!我是你媳妇,你懂不懂呀!你跟我睡觉,累了,我剁个熊掌为你补补身子呀!立志呀,白大嫂,你们都听见了吧!康老师,康老师,你也别在那儿躺着装糊涂,评评理,为俺两口子,看谁不要脸?看我是不是个女人!哈哈哈哈……黑瞎子沟,你们都是一个鼻孔眼喘气,都是他妈的混蛋呀!哈哈哈哈,都是他妈的混蛋呀……欺侮外来的,欺侮我这个被人甩了的小寡妇呀!我爸爸是局长,等着吧!奶奶跟你没完!我爸爸是局长,你他妈的又算是哪路神仙呀……”突然间,小夏和忠实看着陈静摇头晃脑,张牙舞爪地骂,就更有点儿不知所措了。盛怒之下,刚要继续发作,白大嫂就出来了:“哎呀!陈场长,你怎么……”三步两步地奔过来,把忠实扯到了一边,看着唾沫星四喷的陈静,怜悯忧虑地皱着眉头小声说道:“陈兄弟!唉!你还没有看出来吗?你媳妇,可能是……连气带吓……精神失常啦!”“不……不可能……不会吧?”陈忠实茫然中懵懵懂懂地说道。
见他俩窃窃私语,夏立志也在惆怅茫然中悄悄地奔了过来,看看陈静,忧心忡忡地提醒陈忠实道:“陈场长,嫂子和前两天比,精神上可能是有点儿不正常吧?”“夏兄弟,你也观察到啦?”白大嫂继续拧着自己的眉头,仔细地品味着说道:“枪响后呀,想想你大哥,我就不管那么多了,摸菜刀就奔了出去!可是,可是,压根儿就没有想到,新娘子能……唉,进屋我就想,也许是……可是不管怎么说呀!女人,总不能?唉!刚才又见她拎刀出来,我呀,仍然是没想那么多。直到她嘿嘿一笑,我心里头才咯噔地一下子,准,肯定的,没跑啦!在农村,我的一个女伴,也是的,可漂亮啦!丈夫当兵,提干,留在城市,就把她一脚给踢开了……疯啦!裤子都不知道穿!唉,想起来,多可怜人哪!还有,还有,陈场长,夏兄弟,你们看哪,这头母熊,咽气都大半天啦!你瞅瞅,那两个奶子!还是棒棒的,柔柔地,软软地!陈场长,夏兄弟,康老师不是说,它还有三个小崽儿吗?我想哪,小崽子得赶紧地找到,不然哪!当妈的恐怕是死了,断了气,心里头也是个事呀!”白大嫂看看陈静,看看母熊,一口气不打哏地说了这么多。
听着白大嫂的叙说,陈忠实也身不由己,在心里头一点点地咂磨着。越是琢磨,就越是觉着白大嫂判断得有据,分析得有理。结婚才刚刚一宿,妻子就突然地疯了,尽管不是那么严重,对他来说,精神打击也够自己喝一壶了!怎么会呢?昨天还是好好的,前天、大前天陪着自己一趟趟地跑林场,筹划婚事,憧憬着未来。怎么仅仅一宿的功夫,漂亮温柔的她突然间,怎么精神就不正常了呢?是上帝的惩罚?还是这头老母熊死后的阴魂又在自己心上狠狠地抓了一把?心情像一条小鱼,刚才还自由自在地畅游着,此刻,竟然被顽童一下子扔到了沙滩上,翻两下,尬巴尬巴嘴,就再也没有咒可念了!命运之神怎么跟他陈忠实处处设堵,处处过不去呢!康老师刚刚停止了呼吸,“大黑”以命相搏,陈静再魔道了!黑瞎子沟蜂场,自己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和值得留恋的呢?想着,他摇了摇头,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木讷中当着白大嫂和夏立志的面,再次重重地叹了一口长气:“唉——”一声叹息,心中的苦闷似乎也就透出了一丝缝隙。沿着这丝缝隙,他才猛然间意识到,这儿是黑瞎子沟,自己毕竟还是沟里的主人哟!夏立志年轻,白大嫂是个寡妇,千头万绪,问题得自己解决,困难也还得自己去克服。为陈静治病,为康老师处理后事,还有,康老师咽气以前的遗嘱也是万万不可忽视的呀!他拍了拍脑子,教授的话就又在耳畔清清楚楚地鸣响了!
“……日本人又怎么样呢?在这条沟子的上空,狂轰滥炸,可又捞去了什么呢?还不是白白地搭上了两架飞机,在大砬子那一疙瘩……”当白大嫂和陈静义愤填膺地一齐报复大棕熊的一瞬间,康跃先嘶哑着嗓子,有气无力地喊道:“造孽呀!造孽呀!你们都是母性,它还拉扯着三个孩子哟……它还拉扯着三个孩子哟……它还拉扯着三个孩子哟……”遗嘱,在关键时刻,尤其是一个身处逆境的老知识分子的遗嘱,每个字都是黄金铸成,每句话都是折射着哲理的铭志之言啊!陈忠实思索着,还有白大嫂刚才的提醒:“你看那两个奶子,软软的,棒棒的,那几个崽子,得赶紧为它找到呀!”千头万绪,当务之急,不算自己的胳膊不治,陈静的病不看,康教授的尸体不处理,三只小熊崽,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先去把它们找到。下定了决心,陈忠实再次走到那只老母熊面前,弯下腰,虔诚地,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在母熊的一个乳房头儿上轻轻地捏了一下,始料不及,也是躲闪不及,一股乳白色的浆汁“滋”地一声就喷了出来,恰恰喷了自己的一脸一下巴,用舌头轻轻地舔了舔,味道清新、芳香而又甜美。在世界上,也许这是最可口也最有营养的一种饮料了吧!毫无疑问,甜甜的味道,自然是跟它吞食蜂蜜分不开的了!想着,陈忠实一刻都没有耽误,也不敢耽误,对白大嫂和夏立志说:“我先去把那三只小熊崽找到!其他的事,回头咱们再说!”说完,扭头奔大砬子方向而去,走不多远,后面又传来了陈静的笑骂声:“哈哈哈!欺侮我这个被人甩了的小寡妇呀!我爸爸是局长……你们这些混账王八蛋们……”
忍着断臂的疼痛,避开了白大嫂,躲开了夏立志,走在去大石砬子的蜿蜒曲折的小路上,场长陈忠实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悲痛,大瞪着眼珠子,泪水却劈里啪啦顺腮砸在了自己的脚面子上……是命运在捉弄自己,还是生活本来就这么坎坷啊?秋天的小兴安岭,展现在面前的不仅仅是收获和喜庆。即便出了,得到的往往也是更多的屈辱和悲壮。杂草都在忙忙碌碌地结籽,预备着传宗接代,酝酿着寒冬后的再次繁荣和辉煌。大森林告别了夏天的翠绿和明快,秋霜尚没有来到,就以自己特有的墨绿和凝重,在跟大自然默默地抗争了。植物为了生存,动物为了繁衍,所有生命力都为了自身的延续和壮大。可是,世间万物,唯独我陈忠实,刚刚找到了幸福,幸福就被痛苦所取代了。作为大活人,五尺汉子,命运难道还不如默默的杂草和深沉的树木叶子吗?他全身酸疼,摇摇晃晃,疲劳、忧愁、困倦、悲伤加苦闷,两腿像灌了铅,双脚有千斤重,吃力地攀登着,滑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再滑倒。当最后的这一次再滑倒时,他真就想两眼一闭,如同大母熊、“大黑”和康教授一样,躺倒在地上,永远的不再起来了!痛苦到了极点,绝望中,死亡也许就是最佳的选择了吧!生活中最大的痛苦,无疑就是把死亡的权力也给剥夺了!根据前两天的印象,沿着大砬子前坡的一道岗梁,陈忠实在懊恼疲惫中一步步地往上攀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