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地上,令忠实再次惊异的是,地上不见一只蜂子,除了污血就是兽毛,飘飘悠悠,在晨风中缓缓地舞动着,腥膻的气味,刺鼻子的难闻。棕熊面东而卧,张着大嘴,眼睛尉蓝,虽然早就停止了呼吸,但表情神态仍然像活着一样。忠实知道,它仍惦挂着自己的三只小崽,其灵魂也许久久地不肯升空吧。于是,他俯下身子,既内疚又痛恨地喃喃说道:“放心地去吧!你的孩子,我会照看好的。”忠实说完,棕熊微微昂着的脑袋,才终于彻底地垂了下去。他刚要为它抹下眼皮,看上去有点儿怪累人的,康跃先就把他喊了过去:“忠实哪,你和小夏过来一下,我有两句话给你们说。”忠实怅然若失地踱了过去。他知道,康教授有话还没有表达出来,回光返照,临终之前的每句话都是价值千金的,也是令后人终生受益的。站在窗前,他虔诚地、小心翼翼地问道:“康老师,我们听着呢,有啥话您就说吧!”教授垂着脑袋,没有抬头,却告诉忠实和小夏说:“你们俩哪,先、先看看西南那棵大树上,唉!黑瞎子沟,在这儿,可不能胡、胡来啊!”树上能有什么?教授又看到了什么?疑惑中,忠实和小夏不约而同地扭头一看,离蜂场大约有七、八十米,那只豹子在树杈上卧着,尽管相距较远,忠实也明显地意识到,正是死人湖那岸的那只金钱豹。
此刻,正虎视眈眈地往这边望着呢!他忽然明白了:“花子”、“长毛”、小花猫、老母鸡为什么胆颤心惊、欲逃无路。还有,天刚放亮,距离遥远,豹子悄然而至,教授又是怎么知道的呢?踌躇的一瞬间,豹子一声嘶吼:“欧!”然后纵身一跃,眨眼就消失在了密林深处。想想湖边的其他动物,现在是清晨,凉风飕飕,不知不觉,忠实和小夏两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忐忑中,听教授又断断续续地说道:“人哪!不能太贪啦!索取太多,大自然就、就会报复你的,世界上,生态,本来就是平衡的嘛!失去了平衡,势力再强大,最终也会自取灭亡嘛!日本人又怎么样呢?在这条沟的上空狂轰滥炸,可又捞到了什么呢?还不是白白地搭上了两架飞机,在大石砬子那一疙瘩……”“飞机?什么飞机?”忠实不解地问道,对教授,他不仅仅是敬佩了,而是从内心有了一种神圣的感觉。在黑瞎子沟内,还有残留下来的飞机?这种情况国家有关部门咋就不知道呢?他想再问,康教授的脑袋却无声地垂了下去。康教授是在窗台上趴着告别了这个世界的。
“康老师!康老师!康……”陈忠实欲哭无泪,悲痛中绝望地喊着。小夏哭了,大声地号啕着:“呜呜呜……”
忠实愣在那儿,懵懵懂懂地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没有眼泪,只有一串串的问号:“豹子来这儿干啥?是来观阵?是来助威?给谁助威?是母棕熊?还是黑瞎子沟的人类?还有,豹子何时来的?是跟这只大母熊同时,还是枪声响后?或者是黎明前后白大嫂和陈静痛击棕熊的时刻?豹子是大森林中的稀有动物,猎人们常说,虎生三子有一豹。豹子跟老虎是野兽中同族同室的一母同胞。虎是山神爷,是大森林中的上帝。假若把人类中的皇帝比作万岁爷的话,而大森林中的豹子,毫无疑问就是这块神秘土地上的“八千岁”了。此时此刻,在这个不同寻常的时刻,八千岁神秘而来,不声不响,黑瞎子沟蜂场,还会出现什么样的灾难和厄运呢?陈忠实摇了摇头,迷茫与怅然中,似乎又预感到在他的身边,不,具体的说就是在蜂场内,也许会有一场更大的灾难要降临下来……晨曦中的黑瞎子沟,野草、灌木、大森林,包括山峰上的磐石及磐石周围缭绕着的云雾和昔日清脆悦耳的鸡爪子河的流水声,都失去了它的亮丽、温馨和明快。展现在主人陈忠实视野中的,除了轻拂着的熊毛犬毛,流淌着的熊血狗血,再有就是无尽的苍凉悲切凄楚烦躁和难以叙说的痛苦与怅然了!忠实早已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右臂断了。断了右臂,应该是钻心的疼痛。忠实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失去了知觉,再有就是非常的沉重和麻木。棕熊的巴掌吊车一样,蹭上了就算玩儿完……还有,也许是他忘记了疼痛,神经支配着大脑。整个大脑,都让刚才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和教授康跃先的话牢牢地占据了。因此,也就忘记了疼痛,忘记了自身的存在。他的思想、感情、灵魂、意志,至今还在大母熊和“大黑”的尸体上呢!
太阳冒红之前,也是大森林中小咬、蚊子最猖狂肆虐的时刻。忠实站在那儿,目光仍然死死地盯着躺在地上的母熊和“大黑”,情绪沉闷,形如雕刻……白大嫂出来了,目光凝重,表情阴郁,一手托着湿毛巾,一手拎着长条儿的白布,蹒跚着来到忠实面前。扬着脸,忧伤体贴地小声说道:“唉!陈场长,你脸上身上都是血呀!擦擦吧!好嘛……唉!咋的?”她脸上似乎有无尽的茫然和问号,最终还是温柔体贴地说道:“擦擦脸,把伤口包扎一下,我……我害怕……陈场长,您再有个……我们娘俩,在黑瞎子沟……就没个依靠啦!”白大嫂明白,护理丈夫这事,应该是妻子陈静的义务和责任。她捷足先蹬,不是讨好,也不是为了让陈静吃醋,更不是想插杠子——撬过来。而是出于漂泊中自身的依赖和需要,在这荒芜的他乡异地,耿直憨厚木讷的陈忠实,绝对是她们的希望和靠山啊!“谢谢你,白大嫂!”陈忠实茫然中感激地小声说道。扫了对方一眼,同时又满腹惆怅地叹了一口长气:“唉——”此时此刻,他是多么渴望,站在面前的不是白大嫂,而是新婚燕尔的妻子陈静呀!陈静没来,于是就只能忧伤地叹气。
陈静出来了,披头散发,趿拉着鞋,衣装不整,但表情和目光却是愤懑、贪婪而又霸道的。手上举着切菜刀,恶声恶气地嚷嚷着喊道:“立志呀!来,帮帮大姐的忙,这会儿呀,也该抡到咱姐们发点儿小财啦!熊胆、熊掌、前膝盖骨,可都是值钱的玩意儿呀!伊春那边,炮手们这些年不都是发了熊财啦!”吵着,嚷着,等不及夏立志过去帮忙,就气冲冲又喜形于色地挥刀就砍:“奶奶的!你他妈的也有今天呀!这会儿呀,可犯到老娘手上啦……我叫你再狂!我叫你再狂,我叫你……”邦!邦!邦……正得意忘形地发泄着,就听头上突然间鸣雷般地一声炸响:“住手!”陈忠实拨开白大嫂,见妻子是那么样地放肆和狂妄,就黑着脸,暴跳如雷般地大声吼道:“住手!你……太不像话了!”“怎么啦?”陈静站了起来,扭动着腰肢,好看的眉毛高挑着,既盛气凌人又气势汹汹地撇了撇嘴角,用教训的口气指责忠实道:“哟嗬,放着麻花不吃,你还来劲了哪!黑瞎子这玩意儿,不等它咽气,就得赶紧取胆,取晚了,就算白忙活啦!跟我发横,你懂不懂呀?不懂呀,学着点!像画?像画你咋不挂到墙上去呢?你以为姑奶奶是吓唬着长大的哪!哼!傻大黑粗的,自觉着不错,也不撒泡尿,自个儿照照!”说着,再次不屑地瞥了忠实一眼,扭过头去,弯着腰,在大棕熊的后腿上又是一阵猛砍,边剁边嘿嘿地偷笑着。
陈静的言行与举动,使旁边愣着的白大嫂和夏立志均不约而同地感到了吃惊。尤其是白大嫂,作为过来的人,对陈静——洞房花烛夜的新娘子,真就感到茫然和不可思议。别说是如胶似膝的新婚夫妻,就是路人邻居朋友同事,也不能这么冷酷,这么绝情地对待呀!丈夫伤了,不闻不问,而是一意孤行地发牢骚、泄私愤,报复狗熊,连砍带剁,难道说,她真的为了取胆?为了熊掌?为了那两块前膝盖的“虎骨头”?不对呀!取胆应该从胸膛处下刀,满腿上乱剁?那么粗,那么大,就是把菜刀砍卷了刃,手腕子累断,熊掌也不可能砍下来呀!白大嫂以成年女性特有的感觉和目光,隐隐约约地感到,场长陈忠实和新娘子陈静之间,仅仅大半宿的光景,就已经产生了不可协调的斗争和矛盾。新婚之夜又是救命之恩,两人之间到底会有什么样的矛盾和冲突呢?白大嫂用费解的目光看了看周围发生的一切,摇了摇头,叹息着,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屋里去了。坐在炕上,望着熟睡中的女儿,白大嫂才突然间地醒悟到,这个陈静,刚过洞房花烛夜的新娘子,肯定是神经脆弱,男友背叛,父亲被斗死去,大学生流落到荒山上,多次惊吓,精神上肯定是不正常了!想到这儿,同病相怜的白大嫂,为忠实为陈静为棕熊也是为了她自己,怅然无奈中,再次深深地叹了一口长气:“唉!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