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虽然十分失控,满地狼藉,好在枕月回来了,她当机立断地找人进来清扫,又拉着紫菀去隔壁沐浴更衣,老鸨找了人来服侍太子,临王也终于能够喘一口气,把自己刷洗干净,去去异味。
等到一切收拾妥当,都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太子喝过醒酒茶后清醒了许多,还没有知会临王一声便由侍卫护送着回宫了,紫菀本想回府照顾夕陌,却又被枕月拦了下来,素衣白裳飘渺出尘的女子望着紫菀与临王,盈盈笑道:“今日之事,我无以报答,便请二位在这里用晚饭,尝尝我的手艺罢。”
话已至此,再推脱恐怕就有些却之不恭的意味了,于是临王点点头,道:“好。”
晚饭虽然并不丰盛,却满满承载着心意,枕月的手艺很有种独到的风味,紫菀挟起一块明珠豆腐,入口即化,清香绵长,口感十分嫩滑。
临王正和枕月推杯换盏,品着由她自酿的桑落酒,香味十分诱人,只是这样闻着都快要叫人迷醉,可惜紫菀酒量实在太浅,只能在一旁啜饮清茶。
“枕月姑娘不论是下厨还是酿酒,手艺都可堪称一绝啊,就连王府的掌勺也不及你啊。”
枕月素手执玉杯,笑起来的眼角落着很淡然的风情:“王爷说这话,莫不是要请我去府上做厨娘?”
临王失笑,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一旁的紫菀望着那壶桑落酒,眼中泛着点点秋光,声音轻柔:“不知桑落酒,今岁谁与倾。色比凉浆犹嫩,香同甘露永春。十千提携一斗,远送潇湘故人。不知郎中桑落酒,教人无奈别离情。”
话毕,她看着枕月淡淡一笑,道:“酒是好酒,可惜这酒名诗也太悲戚了些。”
临王一手支着额头,饶有兴味地望了望紫菀与枕月,笑而不语。
枕月搁下翡翠酒杯,将耳边垂下的一缕发撩到耳后,这才抬头道:“离怀别苦其实不算什么,真正让人愁苦的是守候无期,‘千帆过尽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能经历此番心境的人,才可谓望断天涯,肝肠寸断。”
“可是正如你所说,唯有守候无期才会令人黯然不已,但是两地相思,有所归期,自然只会闲愁,不会追寻无望。”
枕月闻言,低垂臻首,眼波流转,半晌后抬起头来粲然一笑,像是水墨都被渲染上了色彩一般,全部都鲜活起来:“是了,遥寄相思,必能守得离人归。多谢你,慕姑娘。”
“我说过,枕月姑娘不必与我客气,”紫菀微微一笑,将手中茶杯一举,“我以茶代酒,先干为敬!”
“好!”
这二人,前一天还是陌路,如今竟然一拍即合,相聊甚欢。
临王仍还是懒懒地倚在一旁,凤目中笑意温暖,璀璨流光。
这一顿晚饭吃得宾客尽欢,等到酒足饭饱时,已经是月上柳梢头。枕月又唤丫头拿了一把上好的焦尾琴,对紫菀道:“慕姑娘可愿听我弹奏一曲?”
紫菀看了看眼神已经有些迷离的临王一眼,笑道:“自是乐意。”
话毕,紫菀便随着枕月来到了映月楼大堂后的小院中,月色正好,三月的微风仍渗着寒意,但院中的桃李都已经初吐新蕊,春染秀色,嫩柳依依,春夜的月色也显得格外轻柔。
枕月将琴放在石桌上,一旁的小丫鬟早已在桌上放了一只青花掐丝香炉,白烟腾起,枕月将十指纤纤放在琴弦上,慢慢的拨动,算是调试音色。
这时紫菀才发现临王不见了身影,环顾四周,又稍稍仰了头,便看见临王正攀着梯子摇摇晃晃地往屋顶上爬,紫菀吓得心中一惊,脱口唤道:“念曦!”
临王似是听见了她的呼喊,不自觉眯了眯眼,却又扬手对着院中一棵梨树挥手,神色很是兴奋:“小紫菀,一起上来看月色罢!”
只这么一会儿挥手的功夫,临王的身子在房顶上东倒西歪的,好似下一刻就会跌下来,看的人实在心惊,紫菀担忧的紧,什么也顾不上,甚是豪气地掀开襦裙下摆,便往扶梯上爬。这种爬树爬屋顶的行径,倒是自己小时候淘气时经常做过的,可是时隔多年,身手到底是生疏了不少,紫菀爬个梯子也爬得甚不雅观。
好容易爬到梯子顶,紫菀喘一口气,正想唤临王下去,却被临王一双手握住胳膊,下一瞬,风声呼啸,自个儿的身子被人凌空提起,紫菀一声惊呼还没出口,人就已经稳稳当当地坐在了临王身边,紧紧地挨着他。
再定睛一瞧,这厮虽然面色绯红,眼神迷离,但那狡诈又老奸巨猾的笑容,哪里还像是醉酒后的神志不清?
紫菀气不打一处来,恨声道:“王爷好会演戏!直到现在还诓我!”
说着便要转身下去,而临王眼疾手快地按住了紫菀的手,另一只手竖在唇前嘘了一声,眼角余光瞥了院中一眼,声音是出奇的温柔:“听,枕月要开始抚琴了。”
皓月如水,一层轻薄淡然的光辉笼着临王近在咫尺的俊美脸庞,凤目微敛,眼波如回风流雪,卓然如玉色,肌肤倒的确如同女子一般的凝脂白,紫菀忽然想起之前太子醉酒,误将临王认作美人,可是瞧他这一副如玉面孔,倒的确比得过世间女子千千万,殊不知,倘若自称美若天仙的陆二少见到临王,又会是怎样一番局面呢?
紫菀捂着嘴尽量不笑出声,这时她回过神来,发现泠泠琴音已经响起,枕月眉眼低垂,素手拨弦,曲调清幽,音韵绵长,澄澈月色下,枕月忽然扣弦改作商声,婉转空灵的歌声也随之响起——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落月满屋梁,临王听着枕月的歌声,微微偏过头去看紫菀,新月如佳人,潋潋初弄月,一如那夜月下初见,她听他豪兴赋诗,为他击节赞赏;又如那次腊八花宴,她当着皇室众人,毫不畏惧地替他说出埋藏多年的祈愿;他想起她因为小岚之事而对他愤然的神色,想起今日她还握着他的手,眼神清明而坚定。
这个女子对他来说,原以为不过是恰巧被他所救,可以偶尔捉弄的人,可是后来发生的种种,却让她看穿了自己的伪装与负担,而当她发现自己心中秘密的那一刻,却全然不知,连带着她自己,也已经像那个秘密一样,被他如珠如宝地珍藏在了心底。
宝音曾对他说,喜欢是很纯粹的东西,不应该掺杂任何利益。而他如今,是否可以对紫菀说出,自己心底的珍藏,心底那一份纯粹的喜欢呢?
正是远月清光,临王定定地看着紫菀,像是要把所有的月光都盛入自己一双凤目之中,甫一开口,嗓音低沉,莫名带着些蛊惑的意味。
“小紫菀,你可知,我待你——”
一阵清脆的击掌声响起,声声打断了临王的话头与思绪,此时清歌一曲终了,紫菀笑着对院中的枕月赞赏道:“好一首《月出》,‘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这琴音歌声里都将诗人的思慕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实在让人动容。”
临王张口欲言,看着浑然不知的紫菀,眉间却满是落索。
那诗人月下出游,遇见自己心仪女子,渴慕而忧思。
可是紫菀,你可知,你亦是我心仪之人,我亦为你,相思深沉,悄然心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