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华灯初上,整座夏迩宫廷红绸四布,流光溢彩,宫人们端着各色精致菜式经过九曲回廊,流水一般送往花荫阁去,石桥下碧波渺渺,是一方宽旷的湖泊,湖上建有水榭亭台,偌大犹如楼阁,便是花荫阁所在之处。
这晚间的除夕宫宴分为三处,正中的水榭为国后公主所用,诰命夫人居右边亭台,朝中大臣的女眷则在左边水亭入席。
紫菀和宝音毫无意外地被安排到水亭,在经过廊桥的时候,紫菀看着水中晃动的人影,原本有些惴惴的心终于安定了些,看来婵玉说的没错,这不过是一场普通的家宴,不需要太过担心。
水亭四周系着粉绡纱帷,夏迩冬日的夜风有些微寒意,拂动着纱帷翻飞,亭中一张楠木长桌,布满了各色吃食菜色,桌边每隔几步就陈设着一只小暖炉,亭脚立着四只青枝珐琅熏炉,轻烟如雾,亭中女子三三两两聚作一团,银牙轻咬,笑语巧言。
紫菀和宝音入了席,那个带路的小丫头就躬身退了出去,宝音左顾右盼地打量着水亭中千秋各色的闺秀们,还不时摸来两颗蜜饯尝一尝,紫菀拿她没办法,只好坐在软垫上望着纱帷之外的清冷月色。
空中寒星几点,月色却极为皎洁,望了不到半刻,突然听见“唰”的一声,焰火齐放,数朵烟花在空中绽放,瞬间照亮整片夜空,绚烂多姿,华美至极。
别的女子都惊喜的小声欢呼,紫菀右肩突然被人轻轻一拍,她一转头,一个桃腮美人就出现在眼前,仍是一身樱草色,笑语盈盈,眉目灵秀。
“慕姑娘。”
像是初见一般,她歪着头同紫菀打招呼,看上去心思纯良,胸无城府。
紫菀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离开了她的手,彬彬有礼道:“杜小姐。”
杜廷萱见紫菀疏离的模样,丝毫不在意地一笑,顾自在她身边坐下,也学宝音一样拈了一颗梅子吃,还同宝音打招呼道:“宝音公主,几日不见,在临王府过得可好?”
宝音认出她来,不屑地哼了一声道:“我过得好不好,跟你又没有关系。不过,我奉劝你一句,念曦是我的驸马,你别打他主意。”
杜廷萱只眯着眼睛笑,也不生气,动作十分悠然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品着,好半晌才对紫菀道:“慕姑娘,我之前是知道腊八花宴的事情,对你隐瞒是我不对,可是,我其实并无恶意...”
紫菀没有说话,倒是一旁的宝音皱着眉不满道:“不管你有没有恶意,你去参加那个什么花宴,跟我抢驸马,这就不对!”
“抢驸马?”杜廷萱愣了一会儿,突然又笑了起来,“慕姑娘和宝音公主怕是都误会了,我去参加腊八花宴,可不是为了临王殿下!”
看着面前二人惊诧的表情,杜廷萱有些好笑,半晌才道:“腊八花宴的事情,是我爹告知我的,我本不愿去,但父命难为,就想随意一些,只要能交差便好。”
“不过后来,我偶然发现慕姑娘诗才不在我之下,于是好胜之心一起,不知不觉间有了些咄咄逼人的气势,倒叫慕姑娘误会了。”
“这样说来,却是我以小人之心度了杜小姐之腹了。”紫菀听她解释,心中豁然开朗,笑着摇头道,“原本看杜小姐性子飞扬洒脱很是歆慕,后来见你为了临王妃之位与我反目,心中很是不快呢。现下倒好,误会涣然冰释,咱们也可以好好畅谈一番了。”
杜廷萱点点头,眯着眼睛笑了起来,人生一大乐事,莫过于寻到了一位相谈甚欢的挚友,志同道合,见解相容,岂不快哉。
宝音被这二人文绉绉的言论搞得云里雾里的,只顾对杜廷萱道:“你们这三言两语,说的我头晕,什么冰室什么心目中的,我都没有听明白,不过我好歹知道了一点,你既然不是来跟我抢念曦的,那咱们就可以好好相处了。”
紫菀见宝音一副放下心来的样子,简直有些哭笑不得,偏就杜廷萱也不在意,反而同宝音一起取了糕点吃着,喜滋滋道:“公主说的正是,情敌是世间最讨厌的人,只要不是情敌,一切都好办。”
“没错...就是这个理...等等,你说这话莫不是也有了心上人?”
难得宝音这样心思粗疏的人还能从杜廷萱的话语中找出疑点来,她手中还捏着半块栗子糕,整个人却开始揶揄起杜廷萱来,笑意满满的眼神中也有着一抹促狭。
杜廷萱笑而不答,宝音就继续逼问,紫菀正在一旁看热闹,却突然听见身边唰唰起身的声音,还没来得及转过身去,就听见身后有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
“临王殿下驾到——”
水亭中跪倒一大片莺莺燕燕,云鬓罗裳,风姿韶华。有人倾下身子的姿势如同弱柳扶风,有人跪下请安时故意露出姿容姣好的侧脸,一时间这水亭中犹若春风来袭,百花繁盛,各家闺秀无不使出浑身解数,想要在临王面前展现出自己风姿最为绰约的一面来,然而临王却十分吝惜自己的目光,几乎没有在这些美人身上停留分毫,而是直直地望向水亭一角,微抿着唇,神色淡然。
紫菀跪在这一大片姹紫嫣红的美人园中,四周脂粉飘香,寂静得可以听到每个人低浅的呼吸声,她等了许久,也没听到临王宣召众人起身的声音,于是心生疑惑,微微抬头,恰好瞥见那一双狭长凤目正定定地望向自己的眸中,那双凤目中没有了往常的迷离,反而十分明澈,仿佛经历了什么之后的顿悟,然而那一抹静沉,却又如同死寂一般,就像是顿悟之后却莫名涌上来的一种悲怆与怅然。
不知道为什么,紫菀看着这样眼神的临王,心中蓦然一片乱麻。
他似乎没有更衣,只是急匆匆地赶过来,身上还穿着参加国宴的朝服,藏青的蟒袍上绣着金边璃纹,暗沉的颜色隐隐给人一种压迫的感觉,紫袍华贵、青衫落拓,紫菀见惯了他散漫的样子,如今这样庄重的服饰、缄默的表情,却叫她好不适应。
不知过了多久,临王才收回了望向紫菀的目光,他垂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绣有四爪蟒的长袍,看了看自己腰间佩饰的白玉腰带以及刻有临王名讳的玉佩,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朝着紫菀所在的方向迈开步伐。
紫菀低着头,心中满是不安,她听见临王的锦靴踏在地上的声音,那声音明明不大,听在她耳中却十分沉重,从亭口到亭角,不过五十步的距离,紫菀就听着那声音愈来愈近,终于看到一双祥云滚边的靴子正停在自己面前。
她忽然屏息,脑中嗡嗡,心里也乱成一团。
临王伸出手来,声音轻柔,却不带一丝笑意。
“我找了你好久,随我一起去看烟花罢。”
那只修长的手,正停在宝音面前,临王微微俯身,看着因为惊喜而面颊涨红的西域女子,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怎么样?我的...宝音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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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前,慈恩殿内,气氛低沉,临王一言不发地垂着头,将国主的训斥尽数听入耳中,只不知是否听进了心里。
国主见他颓靡样子,顿了好一会儿,才放柔了声音,重新开口:“念曦,朕同你说这些,并非心血来潮。”
“朕知道,朕在民间,被视为一个昏庸的君主,因为朕不重朝政,反而总迷恋些靡靡之音,况且,朕还自降身份、对南奚俯首称臣,朕大抵,就是个卖国求荣的懦弱昏君罢了...”
临王听见这般话语,眉头皱了起来,沉声道:“父皇!”
国主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自己则继续道:“朕知道,你想说,朕这样做是为了保全夏迩江山,保全夏侯一族在夏迩的势力,但朕其实并非韩信勾践,能够忍辱负重,只为来日光复江山。念曦,朕告诉你一句实话,夏迩命数将尽,朕恐怕就要做这留下千古骂名的亡国之君了。”
临王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眼中满是惊疑与诧异。
怎么会这样...明明都已经归顺了南奚,那南奚皇帝也下了旨,说至少要保夏迩百年平安!
不是君无戏言么?堂堂南奚一国之君,难道会出尔反尔?
国主叹一口气,缓缓道:“念曦,你终究还是涉政不深,不懂得这其中的利益纠缠,那昌礼帝开创了南奚的朝元盛世,岂会是好相与的人物?你以为,夏迩求救,他就会给予庇佑?沂国占据边防海利,赚尽了海洋带来的银子,而南奚地处中原,虽然地大物博,却始终分不到这一杯羹,此番同意了夏迩的请求,不过是想要打击打击沂国的气焰罢了。我们夏迩,早已被视为南奚的囊中之物,如今不过是苟延残喘。”
“那位慕姑娘曾以李唐后主做例,如今看来,咱们夏迩倒是落了个与南唐一样的境地。‘卧榻之边,岂容他人鼾睡?’这一句不仅指宋太祖,还指昌礼帝。”
临王陡然惊惧起来,颤声道:“父皇是说...咱们夏迩,总有被南奚吞并的一天?咱们平都,也逃不过‘金陵城破’的结局?”
国主没有回答这一问题,而是转了话头道:“自打朕从先帝手中接过这夏迩江山时,便知夏迩兵力孱弱,民俗又崇尚阴柔,倘若遇上铁血王朝,必定难以存活。一个国家的命数,并非人力可以改变,咱们夏迩忠臣不足,奸人当道,你那几个哥哥,都是不成器的,余飒那孩子,原本能够独当一面,朕却没有能力护住他,只好叫他离开这权力争斗的漩涡平都。”
“你不当政,自然不知这当政的难处,”国主闭眼,下一瞬睁开来,神色却变得异常坚毅,“如今局势,夏迩虽难以逃脱灭亡的命运,但在此之前,好歹能够再延缓一下。南奚强盛,为神州之主,西域繁华,如同咱们夏迩一般,却可以依赖塞北草原而与南奚相抗衡,沂国自然也是南奚不容小觑的对手,如此看来,唯独咱们夏迩孤立无援,只得投靠南奚,却要始终提防着什么时候会被南奚吞并,治国之道,孤立乃是大忌,若能联手、合力抗衡,或许还有几分胜算。”
说到这里,国主见临王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便知他是听进去了自己这一番话,于是轻咳了一声,为打开临王心防再添了一把火。
“慕姑娘纵然伶俐出众,却终究不适合临王妃之位,念曦,你须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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