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声响,春风送暖,又是一年除夕光景,家家户户都忙着把旧符换成新桃,十里长街,灯笼高挂,有鱼龙雪舞,亦有火树银花,人人笑容洋溢,容光焕发,整个平都城都笼罩在团团喜庆之中。
犹记得一年前还在家中同三哥四姐一起守岁,如今却身在异乡,天人永隔,只得一杯浊酒一抔土,远望故乡,遥寄祝福。
原以为今年除夕不过就在临王府中与桃蕊等人小小团聚一场,谁知前几日婵玉公主突然派人来传话,说是国主吩咐,让紫菀、宝音二人跟随临王一同进宫,参加除夕宫宴,紫菀虽然疑虑,却也不得不和宝音一道早早上了马车,往宫城赶去。
到皇城时才将近巳时,早晨的阳光覆住红墙绿瓦,泛着一层有如鳞波闪烁的光泽,宝音坐在马车里左瞧右瞧,指着那层光泽对紫菀道:“看起来很像是琉璃瓦!在我们东鄯的宫廷中,有一座很大的宫殿就是全部用琉璃造出来的,阳光正好的时候还能看到七彩的光芒呢!”
东鄯位于西域腹地,东临天笈雪山,西倚长隆玉脉,盛产翡翠玛瑙,玉石琉璃无数,可谓是西域诸国中占尽奇珍异宝的一国,不论是西域其他番邦,还是塞北草原上的各个部落,都对于东鄯的瑰宝藏有觊觎之心,只是东鄯素来与草原上最为强大的部落——高昌世代交好,正如宝音与赫德王子的联姻,只是一种政治联盟的巩固仪式,而东鄯恰好倚仗高昌的精兵铁骑,才能够在西域屹立百年,不受侵略。
紫菀知道琉璃是东鄯特有的珍宝,于是对宝音笑道:“那这样一座庞大的琉璃宫殿,该耗尽不少珍宝与人力罢。”
“不过只修了七年而已,我们东鄯的琉璃四处都有,不算什么,”宝音十分大气的挥一挥手,又对着紫菀一笑,“对了,我之前还说过呢,要送你一盏琉璃灯的。”
紫菀一听,忙不迭摇头道:“公主还是饶了我罢,东鄯的琉璃都是以朝贡之礼呈到各国皇室的,我这一介平民,若是也敢用东鄯的琉璃,可算是折煞我了。”
宝音蹙着眉还想说什么,却感觉马车停了下来,探头一看,原来是过了正仪门,要进到内廷去了,所以得换乘软轿。
皇宫的除夕宫宴都是分两次进行的,正午时分开始,国主国后在钦礼殿宴请朝中大臣、皇亲国戚,百官同乐。直到酉时,才是由国后主持的家宴,届时还会有众大臣王公的女眷参加,紫菀和宝音,需得在宫中偏殿沐浴更衣,一直等到暮色时分,才能动身去花荫阁参加宴会。
而临王身为夏迩的四王爷,自然是要代表皇室面见朝臣,因而刚过了这正仪门,就同紫菀等人分别,带着何谨言径直往钦礼殿赶去了。
紫菀和宝音各自坐进软轿,一路上晃晃悠悠往熙宁宫的方向去了,婵玉找人传过话,说她会在熙宁宫偏殿等候。
紫菀小时候住在南奚的上京城中,慕府虽然就在宫城附近,大哥也在宫中任职,但她年龄尚小,自然不得出入宫禁,相隔这么多年,南奚的宫城究竟是什么样子,也忘却的七七八八了,但她始终记得遥望巍峨宫禁那一刹那的心潮翻涌,那种威严势极,会让人发自内心的敬畏与惊惧。
夏迩的宫殿虽也是金碧辉煌,鸱吻斗拱,比起南奚千年中原底蕴来说,到底还是少了几分庄严肃穆,更多的就是一种水乡的秀色,各处宫殿修缮的非常精美,**石桥下缓缓流淌的玉带河,远远望去园林中高低错落的楼阁亭台、远近葱茏的草木花树,都展示着夏迩的别致与柔情。
软轿很快在熙宁宫门前停了下来,紫菀扶着迎夏的手下了轿,和宝音一同进了偏殿去。
偏殿中罗帏几重,熏香澹澹,炭炉烧得正旺,很是暖和。婵玉坐在软垫,将几案上几碟精致的小点心往前推了推,示意紫菀去品尝,而宝音热情未减,直扑一旁的夕陌,一大一小很快闹成一团,紫菀看着好笑,婵玉也有些无奈。
“国主...为什么要让我和宝音进宫呢?”紫菀踌躇了一会儿,还是问出了口,“难道...跟临王妃有关?”
婵玉轻轻摇了摇头,道:“上次腊八花宴结束的时候,父皇说过,暂时不会再议临王妃之事,君无戏言,你大可放心。”
“可是......”
“宝音是东鄯公主,身份尊贵,受邀前来参加夏迩的宫宴也在情理之中。而你,或许是很投父皇母后的眼缘,所以也被召进宫来。”
紫菀听着婵玉的解释,心中还是有些不安,刚一抬头,就听到婵玉又安慰道:“莫要担心,只管把它当做是普通的家宴就好。”
紫菀点了点头,又望了被宝音逗得咯咯直笑的小夕陌一眼,问婵玉道:“今日已是除夕了,驸马可有信来?”
一谈到驸马,婵玉的眼角眉梢都添上了几分柔情,她笑了一笑,道:“他在边关巡防,到了年关是要上书述职的,家书前几日就送到了,还给夕陌送回来一块血玉,说是找衡寂大师开了光,可以保佑夕陌一生远离血光之灾、病痛折磨的。”
紫菀听了她的话,忙转过头去,便见夕陌脖颈间晃着一块色彩殷红的玉石,便知是从西域雪原上开采出来的千年古玉,名贵至极。
“夕陌这样玉雪可爱,一定会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为夏迩人人爱戴的小公主的。”
婵玉弯起唇角,笑着点了点头,温情的目光投向一旁在坐榻上不住闹腾的小夕陌,声音柔和:“等年关一过,沂国边境安定下来,余飒就会回来与我们团聚了。”
伊人守春闺,只待戍人还乡,从此千般云影月上,佳期不误,花开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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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恩殿后,夏迩国主正襟危坐于御椅之上,面前一把七弦琴,焦尾柳木,冰弦细细,拨之有灵咚泉水之声,可现高山巍峨,亦可现白云悠悠,正是临王从莫华城中取来的一把稀世宝琴。
方才一场国宴已近尾声,满朝同乐,宾客尽欢,国主推说身子倦怠,传临王到了这里来。
此刻,临王正默然跪伏在慈恩殿的白玉地砖上,大殿中只有他与自己的父皇,四周一片空旷寂然。
“念曦。”国主开口唤道,声音沉稳,却蕴含威严。
“儿臣在。”临王伏在地砖上,沉声应道。
夏迩的国主用一双淡然的眸子凝视着自己最为疼爱,同时也最让自己头疼的儿子,素来温和的面容并没有什么表情,只冷着声音问道:“这把七弦琴,叫什么名字?”
临王一脸错愕的抬头,他原以为父皇要用临王妃的事情斥责他,才传他到这里来,却不想只是问一问这把琴的名字?
怔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答道:“这琴是托平疏居士亲手打造的,居士曾说‘琴本无名,能奏乐者方为琴,此琴亦若此’,因而,父皇可以为这把琴取名。”
“那么,你可知,‘琴本无名,能奏乐者方为琴’是什么意思?”
“世间万物,各自名称都是由各自意义所在而决定,倘若毫无意义,名称便也不复存在。”
国主点了点头,眉宇间变得稍稍柔和了些,道:“物是如此,人亦如此。我们是夏迩千秋万代传承下来的王室中人,既然姓了‘夏侯’,便要为这个姓氏担负起全部的责任,我们所存在的意义,就是要守卫夏迩百姓、江山社稷,倘若夏迩国破,我们便如同断了弦的琴一般,失去了所存在的意义。”
临王一直屏息听着,神色认真,却不发一言,国主瞧他模样,又问道:“念曦,你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这一句话陡然落下来,惊得临王蓦然抬头,凤目里涌动着许多种叫人看不透彻的情绪,国主看着他眸中复杂的光影,沉声道:“你是‘夏侯念曦’,是夏迩的临王,不是‘竹林七贤’之一,你不能饮酒踏歌,更遑论效仿嵇康垂纶长川,朕放任你逍遥十七年,却不会放任你翱翔天地间,你只能是夏迩的临王殿下,至死,亦如此!”
临王身子遽然瑟缩了一下,一刹那凤目中波涛翻涌,狂风骇浪大作,清澈的瞳仁仿佛被火焰灼伤一般,几乎要迸出血丝来,他甚至顾不上君臣父子,目光灼灼的盯着坐在上首的人,那人也是狭长凤目,从前对自己百般宠爱纵容,然而如今,他却在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庞上找不到一丝亲切感,他的父皇,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没有面对琴艺书画的痴迷,没有对待臣子的宽和,有的只是一种逼迫,一种残忍,冷冷地宣判他多年渴盼的东西都在今日被毁灭、阵亡。
他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在强大的命运面前,他的任何反抗都只是芥子之于须弥一般,简直就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小紫菀说得对呵,可怜生在帝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