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晨坐在竹床边,看着紫菀熟睡的容颜,心中波澜起伏。
她轻阖双目,蝉翼般的睫毛微微颤动,白皙脸庞上有着自然的红晕,像是初夏未成熟的蜜桃,鲜嫩美好。
她从小饱受关爱,却在十五岁的年纪痛失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人,遭受几多坎坷,可自打他同她相遇,就发现她与别的女子有着迥乎不同的地方。不论是面对亲人离世的故作镇定,还是在擂台上的聪慧机警,平日里的开朗洒脱,都让他感受到她的特别之处,然而最让他印象深刻的,却是她每遇危险,都会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即便知道前方万分险恶,也要以自己微薄之力护住他人的果敢与孤绝。
若是放在从前,他见了这种人,只会嗤笑一声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可是如今,就是这个身量娇小、单薄瘦弱的女子一次次护他平安,她的无上勇气让他动容不已。
“唔...”紫菀嘤咛一声,自睡梦中醒来,甫一睁眼便望进阮晨一泓清泉似的眼眸中,那眸中的神色和从前看她的全然不同,可究竟是哪些不同,她却说不上来,只觉得心莫名跳得快了一些。
紫菀咳了两声,偏转视线,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简朴幽雅的竹屋之中,屋内的桌椅茶具,乃至身下的这张床无疑都是用竹子做的,整间屋子清清凉凉,还蔓延着淡淡竹叶清香。
“这是哪?”
阮晨含笑正要开口,却听得一把高昂清越的女子声音自门口响起——
“这里是眉山上的庐安寨,我是寨主,你叫我阿诺就好。”
一袭红衣,笑容轻扬,明明是女子,却也有一番轩昂气度。
她手中拿着两碗汤药,递给两人服用,又拿了捣好的草药敷在紫菀手腕处,虽然还有些淡淡的青色印记,却比之前好上太多。
紫菀虽然还是摸不清状况,却对着红衣女子转身离去的背影真诚的道了谢,阿诺停住,却并未转身,轻笑一声,“你不必谢我,你我同为女子,救你便是天经地义。对了,你们若觉得呆在竹屋里闷得慌,也可出去随意走动,只两点要注意,一,不要未经我允许就离开寨子,二,别让你兄长单独出去。”
“庐安寨?天经地义?兄长?”
紫菀满脸疑惑的望向阮晨,阮晨无力扶额,缓缓道:“说来我也觉得不可思议,这眉山中的庐安寨位置实在偏僻,需过了一道瀑布,穿过一间石洞,才能看见一片茂密竹林,这庐安寨便在竹林之中,有良田美池,阡陌交通。而竹林中既有机关又有阵法,近百年来鲜少人进入,因而几乎无人知晓庐安寨的存在。而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庐安寨竟然还保留着千万年前的母系氏族特征,以女为尊,以男为卑。”
紫菀仿佛听了什么惊天秘闻一般,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大,“竟还有这样的地方?”
“是啊,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阮晨用满含笑意的眼睛望着她,“不过咱们倒也算是因祸得福。”
“那...你的鸣镝做好了吗?还没有通知到陈朗他们吗?”
“那阿诺看似大方,其实小气得很,不许我动她竹屋里的东西,也不许我砍竹子。”
“那怎么办?”
“我最近正在研究那些机关和阵法,只要破了,就能拿到竹子,做鸣镝了。”
“她不是不许你砍竹子么?”
“是啊,明面上不准,我便背地里砍,那她便无话可说了。”
紫菀看着阮晨懒洋洋的神色,忍俊不禁道:“平日里看你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甚少见你这般样子,简直....简直就像地痞无赖!”
阮晨听了这话,也不由得笑出声来:“素日里君子风范做腻烦了,不若便叫我当一回地痞无赖罢。”
紫菀卧在床上直笑得坐不起身,阮晨看着她开心的样子,心中好似大地回春,冰雪消融,一片暖意融融。
待紫菀笑累了,忽然想起阮晨还有一个问题没有回答,便换作一副面容平淡的神色,若无其事地问:“兄长?这却要作何解释?”
阮晨右手握拳,掩在唇前一咳,不甚自然地转了头,轻声道,“我说我们兄妹二人因家族恩怨被仇人追杀,希望能在庐安寨借住一阵子,待风波平息了再走。”
“那...我也要学初阳叫你二哥么?”
紫菀捂嘴偷笑,阮晨面上少有的闪过一丝尴尬,愣了半晌,才回道:“...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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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菀在竹床上休息了两天就耐不住性子的想要出去了,本想叫上阮晨一同去逛一逛,阮晨却以破机关阵法为由拒绝了她的邀请,紫菀便一个人晃出竹屋去了。
因庐安寨被竹林包围,山中风大,时常能听见竹叶婆娑,风逐林涛的天籁之音。紫菀一边踱着步、一边侧耳倾听,又常望望路边一排排整齐的竹屋、屋前几亩农田,有时也会遇见出来散步的女子,或面容普通,或清秀可人,姿态各异,她们虽都与紫菀不熟,却还是很亲切的跟她打着招呼。
想不到这庐安寨虽地形闭塞,却也民风淳朴。
寨子不大,紫菀很快就走到了尽头,她正欲原路返回,却突然发现另一侧还有一条歪歪扭扭的小路,微微想了一想,便踏上了那条小路,这条路刚好途径竹屋后院,最高处好似有湖泊,一条小小的山涧就穿过这个寨子,从竹林中流走了。
后院都很冷清,紫菀走了好一会儿才看见一群天真烂漫的小孩子凑在一起玩耍,她远远驻足看了一会儿,却被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孩子发现了,那群孩子齐声高呼了一声姐姐对不起,霎时都作鸟雀散了。
紫菀觉得奇怪,又往前走了几步,看见几个男子正坐在水涧旁捣衣,像寻常妇人一般有说有笑,她便开口问道:“请问——”
话还没说出口,那些男子竟如同惊雀一般也四散开去,好些人连浆洗的衣服都不顾了,拎着捣衣砧逃也似的奔回了竹屋。
紫菀带着一肚子苦闷,无精打采的走回去,发现阮晨还在外间坐着,便把自己此番实在算不得美好的经历说给他听,阮晨也无奈笑道,“你既知这里女子为尊,那么为人夫者必然不能随意与其他女子说话,就跟三从四德是一个道理。”
紫菀听了这解释,心中反而不爽快起来,“从小爹爹就教导我为人处世要一视同仁,我既不喜女子三从四德,也看不惯这里的男子这样畏畏缩缩,男女是如此,主仆也是如此,每个人来到这世上的时候,是没有等级身份之差的,可为什么总有人要高高在上,总有人要卑微如尘芥呢?”
阮晨作为大家公子,从小习惯了养尊处优,虽然待下人也算宽和,却从没想过这一层,如今紫菀问出这样一句话,他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紫菀见阮晨抿唇不语,便歉然一笑,道:“情急之语,叫阮公子见笑了。不过有时我真会想,为什么男子总要三妻四妾呢?南奚是这样、夏迩、塞北西域诸国也是这样,当然我也不是说庐安寨这里的风俗好,我只是觉得,姻缘既是天定,那么一生一世一双人不是很好么?像我爹爹和娘亲,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后来娘亲嫁给爹爹,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爹爹曾对娘亲发誓过,一生只娶她一人,后来娘亲去世,爹爹机缘巧合下为救人性命而娶了二娘进门,在世人看来虽是背誓,但我却懂得爹爹的苦衷和对娘亲的矢志不渝。”
窗外天色已黑,竹屋内一灯如豆,点点烛光映着紫菀莹白如玉的脸庞,她眉眼弯弯,正诉说着自己对情之一字的美好幻想:“所以啊,我觉得,一心许一人,纵使荆钗布裙,守着一亩良田,也是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