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昌仪队要踏上归程的前一天,宝音与应邀来到了东宫做客,其实东宫与皇城大体上并没有什么分别,一样的红墙黄瓦,一样的绿树成荫,即便草原上的王帐与中原的宫殿全然不同,但来上京这一个月来,日日都呆在雕梁斗拱的宫殿之中,再是喜欢新奇玩意的宝音,怕也早看腻了去,说是来做客,不如说是叙话,喜欢热闹又一堆长话的宝音且不说,就是紫菀近日被重聚的气氛所感染,也比之前更多言了一些,两个年岁相仿的女子,明明都已嫁作了人妇,凑在一堆时却还像未出阁的女孩子,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着些让别人都云里雾里的话题。
苏景宸倒是坦然处之,大大方方地伸了手出去,做邀请之势:“王子请。”
赫德哈哈一笑,手执黑子,道:“太子殿下放言让我三子,可不要后悔。”
“自是不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秋高气爽、凉风习习,两国王储端坐于水榭之中,听着耳边银铃一样的欢声笑语,自己却心无旁骛的对弈,黑白二子,旗鼓相当,一方穷追不舍,另一方却有进有退,游刃有余。
“王子生于茫茫草原,却如此精通中原棋艺,实在叫人另眼相看。”
“太子殿下过奖了,中原大地有璀璨的文明,博大精深,哪里是我这样鲁莽的草原人能够领会的。”
苏景宸一笑,皑如流云,又似三春:“中原尊崇孔圣人,以儒家之学为经典,教导仁义礼信,塞北崇敬古狼的图腾,以武力、英勇为尊,一者为文,一者为武,却也有相同之处,王子以为如何?”
赫德再下一子,黑子紧咬白子不放,却笑道:“殿下说的很有道理,南奚虽然是盘踞中原已久的主人,千年以前的中原也被胡人入侵过,现在的南奚,也或多或少的保留了胡人的习俗,或者说,不论是草原文明还是中原文明,原本就是共通的,只是也有不同而已。”
“不错,五湖四海皆为华夏,中原与草原也没有多大的分别,然而文明不仅要相通,更要相容,”苏景宸静静地说着,手中白子仍是平静地行进着,却慢慢将原先被动的局势扭转过来,轻松围困住黑子,“中原的史书典籍,草原的弯弓与马匹,这些物什的交换,不仅仅只有通过入侵或反入侵才能实现,中原讲究‘化干戈为玉帛’,也是一样的道理,从物什的交换使用,到文化的相容,虽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却也没有那样艰难,若能成事,想必也是万古流芳的美事一件了。”
赫德看着自己的黑子被逼得走投无路,颇有些无奈地笑道:“太子殿下也是一边说着一边演示给我看的吗?‘化干戈为玉帛’,殿下反击的非常淡然,在叫人察觉不了的情况下反败为胜,真是高明。”
“承让了。”
一局终了,天色也暗了下来,赫德站起身来,学着中原的礼数向着苏景宸一抱拳,颇有些江湖气概:“时候不早了,我跟宝音也要回驿站了,今日这一局棋,让我学到了很多,等到回了高昌,我会将太子的提议呈报给可汗,等他决议。”
“好,”苏景宸也抱拳回礼,“今日很是畅快,在下有幸结识王子,实乃幸事一件,日后还请各自珍重。”
这边厢宝音也已经整理好了行装,回到赫德身边站着,紫菀瞧着他们二人如今如胶似漆的样子,不由得掩口一笑:“还记得半年之前,宝音你来与我们分别,与赫德一起坐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如今倒也找对了良人,可要善自珍惜啊。”
见紫菀调侃自己,宝音不以为意,笑嘻嘻地回击道:“都说第二个遇到的人才是真正的喜欢,看来你也一样啊,太子殿下长得很好看,你可以放心向梭河婆神起誓了!”
“我.......”
三两句话就叫紫菀败下阵来,羞得脸颊绯红,再也说不出话来,苏景宸将她的模样都瞧在眼里,只是一味的笑。
等到送二人出了东宫,要回宜春宫的时候,苏景宸就有意无意地提起宝音刚才的话来。
“梭河婆神...是什么?”
紫菀低垂着头,迈着碎碎的步子,声音小的几乎自己都听不清:“...是东鄯的传统,女子若是喜欢上了一个男子,就要向梭河婆神起誓,如果所说话语有半点虚假,就会被割掉舌头。”
“哦,原来是这样,”他拖长音调,显得十分意味深长,“那...喜欢的第二个人,又是怎么回事?”
紫菀突然停下来,再没了声响,苏景宸怔了一下,以为自己不当心又触碰到她心底的哪一块禁地,不由得有些懊恼,正要开口道歉,却见紫菀抬起头来,脸红得像是熟透了的柿子,一双清亮的眸子定定地望着自己,她开口,声音清晰且坚定:“我喜欢的第一个人,名叫阮晨,我喜欢的第二个人,名叫苏景宸,除此之外,再没有旁的人了。”
苏景宸怔在那里,像是根本没有想到紫菀会给他这样一个答案,一时间心中又是感慨又是欢喜,只觉得自己与她这两年来的磕磕绊绊,都已经不再重要了,这是她,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刻说喜欢他,英明如太子殿下,此刻竟如不谙世事的孩童一般,连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晚风越是清凉,越刺得紫菀脸颊如火烧,她似乎才意识到刚才自己说了那样大胆的话,心里头又羞又恼,跺了跺脚,不再理苏景宸,径直往宜春宫去了。
苏景宸回过神来,笑意堆满了深眸,怎样也褪不下去,正要快步追上去,却听见身后一连串慌乱的脚步声。
“不、不好了,”一整天没回东宫的冯箬陡然出现在眼前,头发散乱,手腕上还有被绳索勒出的红痕,紫菀停下脚步,诧异地望着冯箬,还未开口问她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却从她口中听得了一个惊天的噩耗,“我爹和皇后娘娘合谋要害玉妃,我刚从清宁宫逃出来,听说临昭殿已经出了事,太后娘娘要去找玉妃问罪,你、你们快点进宫去,若是来得及,还能救下玉妃一命!”
话音未落,紫菀脑中如同惊起一声雷鸣,下一刻已经揣着满腹的焦虑和担忧往宫里奔去,此时此刻,她心里头想着的,却是当初在月城的那一晚,望着落云山的熊熊大火,拼了性命一样地往城外奔去,一直在心里安慰自己说不会有事,不会有事的,然而最终面对的却是亲人已经烧得焦黑的骸骨.......
不!婵玉姐姐不会死,她还等着出宫和夕陌团聚,她才告诉过我,说要珍惜眼前的生活,珍惜还在身边的人,她怎么可能死掉!
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灯火通明的临昭殿,远远地,紫菀就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正倚着二楼的栏杆,仿佛在看碧波荡漾的太液池面。
她好好地在那里,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紫菀几乎要破涕为笑了,然而正当她想要张口唤一声婵玉姐姐,却看着那抹身影如同轻盈的梁上燕,起身一跃,伴随着四周宫人刺耳的尖叫,那样轻飘飘地在夜幕刚刚降临的空中坠了下去,落入了满是残荷枯叶的太液池!
紫菀怔在原地,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一面摇着头一面退着步子,嘴中一直喃喃地说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
“紫菀!”
随后赶到的苏景宸瞧见紫菀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又看看太液池边聚集的宫人,仿佛明白了什么,只是快步上前,将已经崩溃的紫菀揽入怀中。
她呆呆地靠在他怀里,眼睛望着一点一点黯淡下来的夜空,脑海里却全是刚刚那骇人的一幕,一遍遍重演,仿佛不知疲倦,紫菀承受不了,猛烈的摇着头,像是要撕破喉咙一样的大喊:“不——”
苏景宸看不下去她撕心裂肺的模样,一记手刀将她弄晕了过去,横抱起来,望一眼太液池,转身便往太医院的方向奔去。
此刻冰冷的池水中,一个仅穿着单薄中衣的女子慢慢地浮了起来,一头青丝在水中泡得散了开来,像是一团一团的海藻,她浸泡在水里的面容也是那样沉静,仿佛她不是溺水而亡,只是在水中陷入了永久的沉睡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