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暮色四合时分,太液池上已经搭好了戏台,秋初的太液池里已没有了满池荷花的风景,只留着圆盘似的荷叶,三三两两散开,铺洒在潋滟的池水上,晚风一吹就晃悠悠地转个圈,倒是很有趣的模样。
到了晚间,戏台子前边热闹一片,高昌来使坐在帝后一旁,幕布拉起,上京城里最有名气的戏班子开始敲锣奏乐,宾客都是笑语盈盈,陪侍的群臣你推我往,觥筹交错之间,好一副气氛融洽的皇家夜宴图。
穿着高昌特色服饰的赫德站起身来,手里握着满满的酒杯,向皇后皇帝颔首致意:“尊敬的皇上、皇后,我高昌的男儿近日能窥得天朝盛世风采,实在很是荣幸,我赫德在这里,送上高昌二十四个部落的尊敬与祝福,愿塞北草原与南奚大国世世代代,永修于好!”
他身旁的宝音也适时地起身举杯,重复道:“愿塞北草原与南奚大国世世代代,永修于好!”
皇帝正是盛兴,爽朗的大笑起来:“好!”
一时间两国主宾尽欢,天际星辰熠熠闪耀,群臣皆遥遥举杯,恭祝中原与塞北永结同好。
酒过三巡,宝音扶住额头,有些晕眩的样子,赫德察觉到她的异样,便悄声询问状况,宝音正要摇头,却被上座的皇帝发现了动静,问道:“大王妃可是身子不适?不若让侍女扶你下去歇息片刻罢。”
既然皇帝发了话,宝音便没有推托,向着赫德点一点头,便跟着服侍她的宫女离开了宴席。
苏景宸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面上仍挂着笑,与对面的赫德王子对视一眼,仰头饮尽杯中醇香。
离戏台子远了些,耳边就落得了不少清净,夜间的凉风拂过来,将方才染上的一丁点酒意也吹得没了影儿,宝音停下步子,对身后的宫女道:“我想在这太液池边走一走,你去别处待着,不要来打搅我,过上半个时辰再来池边找我。”
宫女却有些为难的样子:“可是.......”
“什么可是?”宝音斜睨她一眼,带上些盛气凌人的气魄来,“我堂堂高昌大王妃,难不成还会在你们南奚的宫廷里面走丢了?”
“奴婢不敢!”
宫女说着就要下跪磕头求饶,宝音皱眉,挥手将她斥退。
相比于对岸的热闹非凡,这边的宫殿像是落入了沉睡一样,没有摧残的华灯高照,整个笼罩在寂静的夜色里,像是离群索居的孤兽,沉默不语。
宝音望一望池边那个窈窕的身影,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抬腿往前走去。
“来了?”
听见身后动静,紫菀并未转身,只凝望着泛着涟漪的池水。
“嗯。”宝音走上前来,与她并肩站在一起。
紫菀突然轻笑了一声,转过身来,仔细打量着半年不见的宝音,原先满头的发辫已经被拆散重新盘了起来,东鄯的红衣已被黑兰二色为主的高昌服饰所替代,深陷的眸子依旧,高挺的鼻梁也一如从前,只是整个人身上焕发出来的,已不是从前恣意妄为的洒脱与豪迈,更多了几分风雨的沉淀。
“在草原上过得怎么样?赫德有没有欺负你?”
“没有,”宝音摇摇头,补充说,“草原上很好,可以看落日,还有大鹰,草原上的人,都擅长歌舞,每天的夜晚都是热闹非凡,草原上有很多牛羊,晚上可以躺下来,看天上密密麻麻的星子......”
听着这般动人的描述,紫菀不由得感叹道:“真是好美的一幅画卷,若是有机会,我也想去草原上看一看那样的风光.......”
“若真有机会,我会邀请你来做客,我想...赫德也会很乐意。”
紫菀笑得眉眼弯弯,连连点头道:“好,若是承诺,日后就不能反悔了。”
宝音看着紫菀在一旁不胜欢欣的模样,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耳畔响起的笑声,却像是一种讽刺,愈发刺耳起来。
终于,她再也维持不了表面上的若无其事,再也掩饰不住心中的焦躁与愤怒,只是一转身,方才静沉的眸子里已经变作了熊熊燃烧的怒火,她盯着紫菀,眼神像是剜刀一样,想要刺中她的心肺。
“事已至此,我是学不会和你一样的强颜欢笑,念曦都已经去了,你却嫁给了杀死他的人,还过得这样快活,慕紫菀,你的心是什么做的?念曦为你做了那么多,你究竟有没有想要报答他,哪怕只有一点点?”
接二连三的发问,逼得紫菀一退再退,他们三人之间的感情纠葛,紫菀自己尚且理不清,此时更是哑口无言。
却不料她的无言以对愈发激怒了宝音,她伸出手来就在腰间摸索,却一直找不着长鞭,这时才想起来,她已不是东鄯的宝音公主,而是高昌的大王妃。
宝音停下动作,只低着头,单薄的双肩抑制不住地颤抖,像是在极力容忍着什么。
紫菀有些慌乱,论及如今的状况,怎样想都是她辜负念曦在先,宝音说得对,她实在是个自私自利的女子,将念曦含着捧着的一颗真心毫无保留地呈给她,却被她弃之如敝履,念曦为了保护她中了埋伏,尸骨未寒,她却已经站在了苏景宸的身边.......
正当紫菀被宝音的话语击中,陷入自责的情绪时,原本低垂着头像是在压抑愤怒的宝音却突然很是抬起头来自嘲地笑了两声,眸子里的怒火都被泪水扑灭了。
“其实,我也没有资格指责你。”
紫菀看着表情突变的宝音,不知该如何回应,只看着她将头扭向一边,声音压抑而颤抖:“南夏交战的时候,赫德曾提出要派兵支援夏迩,被我拦下了。”
像是没听懂宝音刚刚说了什么,紫菀连着眨了两次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我是一直喜欢着念曦,在那之前还向梭河婆神起了誓,无论如何,这份喜欢不可能是假的,”宝音吸吸鼻子,接着道,“可是,我不仅仅是喜欢着夏侯念曦的宝音,我更是东鄯的公主宝音,东鄯早已沦为南奚属国,一直以来都是靠着高昌的庇佑才得以保全,赫德手中掌握着二十四个部落的兵马和整个高昌的兵权,可是我什么也没有,我不能冒这个险。”
“去年除夕的夜晚,念曦和我一同站在高楼上看烟花,那时候,他告诉我,像我们这样的皇室中人,一出生就背负着不可逃脱的使命与责任,若是做事情都只凭自己喜欢,却不管国家和子民,是自私的表现,”宝音仰起头来,看着初秋夜空里闪烁的零星几点星辰,两行清泪仍是控制不住地沿着脸颊流下来,“这是他教会我的道理,却被我学来置他于不顾,跟你比起来,我根本...连提起念曦的资格都没有.......”
紫菀看着她如此哀恸,自己心里也并不好受,于是试探着安慰她道:“念曦不会怪你的,国与国的争斗,不是借助外力就能反败为胜的,王朝倾轧是历史的必然,也是天定的命数,念曦和婵玉姐姐尚且无能为力,你我就更是束手无策了。”
紫菀一面劝着,一面揽过宝音的肩膀,轻轻拍打着她单薄的脊背,“念曦走之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我们都能够好好的,好好的活下去,以他的性子,必然不愿意看我们终日自怨自艾。”
宝音即便表现得再如何成熟,内心里仍然是个孩子,听了紫菀的劝说,渐渐止住了哭声,又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瞧着她,抽噎着问:“真、真的吗?”
她温暖的一笑,握住宝音的手,道:“你若不信,我就带你去问问婵玉姐姐,念曦是不是这样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