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日,慕和便笼着官袍袖子到东宫来寻紫菀,只是在宜春宫门口就被绣绣挡住,这宜春宫的大丫鬟不卑不亢地行了礼,而后道:“慕大人今日来得不凑巧,良娣刚刚才同太子殿下入宫去了。”
“哦,”慕和拖长尾音,点了点头,“即是这样,我便回官舍了,劳烦绣绣姑娘转告良娣,我择日再来探望她。”
“是,奴婢恭送慕大人。”
慕和离开宜春宫,步子拖沓地慢慢往回走,快要走到内坊的时候又磨蹭了许久,等到绣绣回了宜春宫再没见人影,方又折转回来,往北苑的方向去了。
杏儿近来愈发嗜睡,常常一整日都在内殿里躺着,等到醒来已经是黄昏时分了,侍女穗儿从外殿走了进来,躬下身子道:“翰林院编修慕大人方才送来这个,说是承徽故人相赠,要承徽务必亲自过目。”
故人?
她怔了一下,继而有些嘲讽地笑了笑,挥了挥手,示意穗儿呈上来。
“你先下去罢。”
是一个小巧的雕花木盒,里面隔着两只药瓶,一个青瓷,一个釉彩红瓷。
故技重施。
杏儿在心中冷笑一声,便将盒盖重新合上。
她记得,去岁寒冬,当平泉王当初得知她有孕的消息时,几乎杳无音讯了整整一个月,过后才托人辗转送来这样一个木盒,里面装的也是这样的药瓶。
一份堕胎、一份安胎,他让她自己选择,是要留下这个孩子,亦是亲手除去它。
但是杏儿并未碰任何一瓶,因为她知道,这两只药瓶里装着的都是堕胎药,傲世如平泉王,怎会容忍一个卑微的棋子怀上他的孩子,即便只是一时失误,他也不会容忍有任何纰漏。
不过苏景寒大抵也不会想到,杏儿竟会如此执着地要将这孩子生下来,她明明是恨他入骨的,却未曾将这仇恨迁移到腹中的骨肉上去。
或许是对于自己身世的感慨与惋惜,才使得杏儿对于幼小的生命格外呵护和上心。她的娘亲是青楼里的花魁,在上京风头极盛的时候,偏与某个富家公子情意缠绵,一心要为了他洗手作羹汤,最终却还是被他舍弃,包括刚刚出生的杏儿。
幼时的杏儿从未见过父亲一面,娘亲自被抛弃后就变得愈发疯癫,年纪尚小的杏儿为养活自己和娘亲,在街上乞讨为生,最终却被苏景寒收入府中,培养她做了盯梢的眼线。
苏景寒,看起来是她的救命恩人,却在最后将她最后一丝活下来的希望都尽数毁去,娘亲死后,杏儿也一度想过,要找苏景寒手下那两个人拼命,可她也知道自己若是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只得留待些时日,跟在苏景宸身边,再一点一点扳倒平泉王手下的势力。
至于那堪比梦魇的夜晚,她实在不敢回想,苏景宸仿若一头怒吼的猛兽,叫嚣着将她的骨头都一并绞碎了吞进肚里去,她的手指紧紧扣住床栏,几乎鲜血淋漓,她绝望地哭着喊着,到最后视线里也只是一片血红。
罢了,往事实在太不堪。
杏儿撑着后腰,颇有些艰难地站起身来,将木盒子放入最底下的一层屉子里收好,里面密密麻麻,堆着的都是这一模一样的盒子。
孩子既然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她就不会那样狠心地将它舍弃,只是这孩子,日后只会姓黎,与苏景寒绝无半点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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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宫这会儿,时辰尚早,苏景宸望了望高悬的烈日,便对紫菀道:“天色还早,这会子,高昌王子应当还在驿站,晌午过后才会进宫,晚间宫里有戏班子过来献演,要么,到时候再过来看?”
“好。”紫菀点点头,温驯许多。
苏景宸扬眉一笑:“那现在.......”
“现在我要去临昭殿一趟,”紫菀未曾给他开口的机会,一连串地说道,“许久不曾见婵玉姐姐了,我去探望探望她,瞧瞧她近些日子过得怎么样。”
话毕便要溜,苏景宸叫住她:“我晚些时候派人去接你。”
“...知道了,”撂下这三个字,紫菀刚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微微侧过头,假装漫不经心地交待了一句,“你自己注意腿伤。”
声音虽小,却被某人清清楚楚地听在耳中,薄唇微张,呵气一样道出一声轻软的“好。”
如同夏日熏风,热烘烘地被送回到紫菀耳畔,她莫名地脸颊一红,再不做多余停留,便和晚晴匆忙往临昭殿的方向去了。
一别十多日,婵玉的气色比以往更好了,不仅仅是容貌,而是打心底散发出来的一种惬意情绪,看来她已经想开了许多,至少对于灭国之恨,也逐渐放下了。
“如你所想,这些日子里,我的确想了许多事情,”婵玉冲着紫菀温和一笑,仍同以往待人以诚的长公主一般,“我从前尽心尽力为夏迩,除了对于故国的情感,还有就是作为长公主不得不承担的责任,其他的几位皇子不成器,念曦他...他从前爱胡闹,我们又都纵着他,因此我只能将所有与夏迩有关的事情,尽数揽到自己身上,早已分不清了是自觉还是受逼迫。都说家国天下,在我心里,却永远只重视一个‘国’字,也仅限于自己的国,这样......未免有些太狭隘了......”
婵玉又给紫菀添了一道茶水,接着说道:“夏迩既然已经灭了,我长公主的身份也就不复存在了,从前那样呕心沥血,不过是为了让夏迩百姓过上好日子,即便到最后也没能如愿......到了现在,即便他们已经变成了南奚的百姓,如今的生活却比从前更轻松些,或许真是这样,百姓在乎的,只是谁能让他们平安度日,而不是朝拜哪一国的天子。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原本没什么好愤恨的,天下黎民为一家,盛世太平,我也就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了。”
的确是想的通透了,紫菀听过婵玉一席话,只觉得十分高兴,称赞地点点头道:“是这个道理,像我一介平民,不曾有过婵玉姐姐这样的身份,也就不大能体会到那种一心为国的信则,因此一直以来,我都将重视的人放在首位,生命本就不易,何况有缘之人聚首,便是人生苦短,也该珍惜眼前。若是天命无从更改,也就不必大费周章去折腾自己,也折腾别人了,只要珍重的人尚在世间,就已经足够了。”
婵玉又绽笑容,高华姿态如若重现,一双明月般的眸子望向窗外晴空,满满盛着希望的光泽。
“是啊,与其伤春悲秋,不如珍惜眼前,夕陌还在等着我,余飒既已去了,我不能让夕陌成为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