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重晴天
“做了幸福的完美女人”这是青春年少时余欣的人生理想,那时她盲从的认为自己具备了完美女人所扔有的美貌、才华、性情所有要素外,甚至也还有一个被人所羡慕的富有家庭和万般呵护疼爱自己的父母、哥哥。可命运和自己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挥指十年过去,什么‘幸福完美女人’,用‘凄惨残缺’来形容自己都嫌辞不达意,当自己这个年龄段的女人每天为生活奔波忙碌,伺候老人,照顾孩子、料理家务,还和男劳力一样下田干活挣工分,像个陀螺转个不停时,余欣反倒是暗暗羡慕起她们来了,毕竟她们有个精神归处,忙有个乐,苦有个甜,累有个闲。可自己到现在仍然是孑然一身,形单影只!古代人倡导的完美贤德女人,要恪守‘从父从夫从子’,自己也只有老父可从,从夫从子又从何谈起?想想就让人汗颜!
余仁从医院出院后,住进了秦奋家。秦奋妈待人倒是挺实诚,自己一个人在厨房搭了个小床,她对余欣说:“我一个人睡锅屋,你父女俩睡那屋,就这么着吧,按理说‘儿大避母,女大避父’,谁怨我这人没本事呢?家里条件差,多担待些!”
秦奋妈的话,余欣听了觉得很不好意思。余仁则是死活不答应,说:“弟妹啊,没有这个理!你要留我们,我和余欣就住锅屋!要不我俩就走!”
就这样,余仁和余欣住进了秦奋家。正像秦奋说的,余伯身体很虚弱!这些年的农田劳作,再加上这些年的精神不畅快,爸的身体已经完全垮了,已经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岁月的沧桑已经写满了爸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再看看爸那老态龙钟的样子,余欣心里暗暗下决心,爸一生吃了那么多苦,一定要尽力而为,不能再让爸吃苦,不要自己留有遗憾!
这天天气凉爽,晚饭余欣特地上街买了爸喜欢吃的卤猪蹄,余仁情绪特别好,刚放下饭碗,笑着对余欣说:“锅碗刷好后,咱俩回家去看看!”
“回家,现在来得及?车站早关门了,没车了呀?”余欣惊讶的问。
“不是,我是说回原来的家,余家花园看看!”余仁仍笑呵呵的说。
“爸,别去了!那快到西郊了,离这太远,在说大元不是等会要来和你商量盖房子的事,去了会来不及的!”余欣心平气和的劝着余仁。
“是啊,你就别去了,看了又怎么样?只会让人心里难过!要是让别有用心的人发现了,还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秦奋妈也在一旁劝着。
“好,不去了!看看只能解解眼馋,只会更憋气!看来,有生之年再想住回去,恐怕无望了!”余仁长长的叹了口气,情绪瞬间变低落了。
“他余伯,你千万不能存有这种想法,更不能轻易说出来!这要是让其他人听到,还不把你抓起来,批斗你!说你想‘反攻倒算’想变天!”秦奋妈惊慌的看看院子里,还好院子里连个人影也没有,这才放了心。
“是啊,爸,你可千万别乱说!这城里,比雁北更复杂,整人的招数更是毒辣!”余欣看着余仁说。她心里明白,这些年成日处于紧绷的状态,这段时间,在这种恬静的环境里,别人对他友善和蔼,郁闷压抑的情绪一扫而光,感觉特别的放松和舒适,忘记了自己真正的‘坏分子’身份。
余家花园那个家,其实余欣早就回去看过了。那是在余仁手术后的第二天,余仁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忍着剧烈的疼痛,有秦奋帮着照料的时候,余欣那晚特地晚饭吃得特别早,专程去了趟,想找个泰然的心情。
毕竟那里是余欣从小长大的地方,余欣从出生直到十七岁,全家被赶出县城,一直住在那里,自然有着特殊的感情。那个‘家’叫余家花园其实并不准确,准确应该称作余家宅院才更相称。据余仁说,当初宅院落成时,碰巧楚城籍的安徽省柏省长回楚城省亲,那位柏省长虽然是位高权重的一地方官员,但当时北洋政府是皖系把持的天下,柏省长又是段总理家乡的父母官,在中央也是极具影响力。柏省长回老家,大小官员自然迎请接送,盛情款待。老爷子也把柏省长请到家,柏省长那天心情特别好,到了余家后,将余家的三层宅院前后看个遍,就是厕所也进去了下,只差小阁楼的没上去。柏省长视察完回到客厅,连声称赞说,好啊,好啊,象个花园似的!从那以后,余家花园才渐渐出了名。
余欣站在余家花园对面的街道上,远远的望着,有点儿兴奋,但更多的是苦涩,这里有太多太多的回忆,是永远也忘不了的。虽然已经离开这里八年多了。但毕竟这里是故居,终生难忘的童年时代的记忆啊!
‘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唯一化是临街的门面房的阁楼外挂着一个很大的“人民饭店一店”的匾,有稀稀啦啦几位进进出出吃饭的顾客。终于余欣耐不住那份诱惑,鼓了鼓勇气,穿过街道来到了饭店门前,余欣徘徊了很长时间,又踌躇了半响,又鼓了鼓勇气,走进了饭店,外面的变化不大,里面已经面目全非,哪里还有半点记忆中的样子!
“同志,吃饭到那边先买票!”一位端盘子的中年男子指了指售票处。
“谢谢!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是来找个人!”余欣随口答道,装模作样的走近几个餐桌看了看,嘴里不停的嘀咕着:“他说他们几个来一店吃饭,怎么不在呀?”说着径直又朝后院走去。
“同志,今天没几位顾客,后院没人啦!”端盘子的中年人大声喊着。
“王大哥,经理不是提醒过,营业场所不要大声喧哗吗,你又忘了吗?”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余欣回过头来,眼睛直了!
“张光!你在这?”余欣的嘴唇在轻轻地颤动,不由自主的脱口说出了声。身子却象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一步都挪不开,心中热血沸腾翻滚,又紧张又冲动,还有无法摆脱的恼怒,余欣呆呆地看着张光,心里闹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交织,想痛骂他一顿,又想和他聊聊;想怒斥他的无耻,又想问问他当年为什么无声无息的消失,对自己如此绝情。
“余欣,你是回来看看?还是吃饭?”张光也是语无伦次,人僵在那里,脸上肌肉突突地跳个不停,用一种异样的眼神,静静地看了余欣几秒钟。
“我…不是来吃饭,我是…。”余欣支吾着,浑身象被冰水浇过。往事也像不可阻挡的冰水,在心中滚滚涌流,书房里、小树林…,张光的一举一动,都看得那么真切,那么动人,那么多的日子,每一个细小的场景,都历历在目,在眼前一幕幕晃过,洗刷着眼睛,拍打着胸膛。
“你…这些年…还好吗?”张光也是嘴不争气,话说得很不流利。
“我,…这些年…还好啦!”余欣就是一个不一般的女人,眼泪几番欲夺眶而出,都被她生生憋了回去,虽然也曾打心眼里恨过他,但张光有张光的选择,既然他放弃了你,离你而去,恨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我在农村呆了三年,回城后就安排在这工作,做厨师。…我去年结婚了…,”张光指了指坐在售票处桌前的那个满脸雀斑的矮胖女人,“她也是下放学生,安排在这饭店上班也有几年了,我们的大女儿也出世了。”
“那你先我一步了,我还没结婚。男朋友…我有了,他年龄比我小几岁,现在还插队在农村。他人很机敏,挺有能耐,现在正准备在城关开家饭店,地点也落实了,房子马上动工,估计国庆节前能开业。这二天就要回来,要不我哪天带他过来,你帮我掌眼看看?”余欣脸上仍挂着笑容,说得象个八面玲珑的政客,心却是针扎般的疼痛,能听到血滴落的声音。
“余欣,那就好!那我就可以安心了!”张光用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声音说,他见余欣转身出了饭店,尾随着余欣也出来了,在饭店的拐角处,张光的脸上竟有二粒豆大的泪水,“余欣,我对不住你,当初我不该那样对你,连个信也没给你,连句贴心的安慰话也没有,那的的确是我的错,这些年我一直很愧疚!可我也有难处,我父母极力反对我俩交往,特别是你家遭了难,被赶出城后,我爸说,我家本来就很穷,就象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大雪,你家那个样,又象是铺天盖地的一场霜,咱家不能雪上加霜,世世代代穷下去,更不能让子孙也受人家的歧视,永远没个出头日子!”
“都过去了…,说不记恨,那是假的!但我挺过来了…,我现在的男朋友,他不嫌弃我,也不嫌弃我家!前些天我爸做手术,他还象个儿子一样陪伴我爸,为我爸端屎端尿,我挺满意,很珍惜他!我相信老天是公平的,失去了本不属于自己的,老天会用另一种方式补偿。”余欣今天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拿根本没有的东西去骗他,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有段时间,余欣想到他,心会呯呯的跳,会痛!真的爱过,才会痛吧!还有段时间,余欣幻想着,见了他,一定把他骂得狗血喷头,以解心中之快!还有段时间,余欣发誓见了他,装做没看见或根本不认识他…。
余欣转过身潇洒的头也不回的走了,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一直向西,走到了郊区农村的麦田里,面对着一望无际的麦浪泪流满面,心如刀割,她的心再次被张光刺伤,她刚萌发的自信又被张光轻易击垮!原来在别人眼里,自己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霜’,谁愿意雪上加霜呢?
那天晚上,余欣很晚才到家,最终她也想明白了,自己就算是‘霜’好了,在太阳的照耀下,霜即可以升华为水汽,又可以融化成水。为自己家人,为自己所爱的人,就融化成水,成为他们烧饭洗衣的水好了!
今天爸想回余家花园看看,那也是一个垂暮老人的心愿,做儿女的有什么理由反对呢?余欣很想带着爸回去看看,自己该看到的全看到了,爸想看到当然没理由拒绝,一定得让爸回去看看,但不是今天,等会大元要来商量盖房子的事,还有个重要原因,秦奋不在,等哪天人全凑齐了,最好妈也能一道,让所有人都知道,余家花园的主人还在,让那人看看,余欣还活得好好的,也很幸福也很快乐……
大元到时,天已经很晚。大元进门就道歉,“余伯还有余欣妹子,实在不好意思,今晚队里召开什么,学大寨赶郭庄抓好午季生产动员鸟会,全******空扯了一晚上,瞎耽误工夫,我来晚了,让你们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