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萍之末
何书记和刘委员道了别,出了公社大院刚要骑上车,就听见又有个宏亮的声音喊自己:“何书记,你老好啊,好长时间没看到你老人家了!”
何书记推着车停下来,转过身看,是刘委员小儿子刘东喊自己:“哎哟,这是谁啊?这不是刘东吗?我不也是好长时间,没见着你了!”
“何书记,你咋这么没精神,灰头土脸的,病了?”刘东快步走到何书店的跟前,一边和何书记说着话寒喧,一边那双明亮的眼睛贼溜溜的盯着何书记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目不转睛的看,“何书记,你这新车好啊!上海厂最新出的,可比我那张老掉牙的‘飞鸽’车好八倍了!”
“我身体健康着那!哪有什么病,但我却比害了场大病还伤身体人还伤!我这书记啊,已经成为历史了!我现在啥都不是了,和你一样,平头老百姓一个!已经被公社王书记他们搁在山架后面了,乘凉哪!”
“噢,原来是这样啊…,哎哟,还是你这车,真是好啊,你瞧这烤漆,油光锃亮的,我朝这一站,能照出我人影来!嘿,有了这车啊,以后在家里也不用照镜子啦!”刘东边抚摩着车的把手,边赞不绝口,“何书记,你刚才说什么山架后面了,好乘凉,我直顾看车了,没听见!”
何书记看了看刘东,心里不断在琢磨着,看来这小子不是过来跟我聊家常,是看上了我这新自行车了。送给他吧,这可是一百多八十块钱买的,一个劳力一年不吃不喝,光干活还不一定能挣得来,而且是秀兰托人找关系才搞到的供应票,等了二年多才买到的;装不理他,刘东那可是刘委员最疼爱的宝贝疙瘩,他想要的东西没有弄到手,在刘委员面前,还不知他要在刘委员面前说多少自己的坏话!左思右量,‘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舍不得大嫂子逮不住老和尚’,也罢,为了今后打算,何书记心一狠:“怎么,喜欢这车?那我就送你好了!小子,推去吧!”
“送我…,这车送我了!…我没听错!”刘东狂喜的心情可想而知。
“没听错,这车我送你了,骑去吧!”何书记虽然不舍,但话已出口。
“哎哟,这怎么好意思呢!我这是无功不受禄啊!说吧,你看谁不顺眼,还是谁欺负你,需要我去修理他,还是去教训教训他,你把他的名报给我,我让他过不了今晚!”刘东接受了如此大礼,自然是豪气冲天。
“谁敢欺负我啊!”何书记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在嘀咕着,就是那个何梅的爸何队和秦奋联手在欺负我,你还敢去碰他不成?不要到时惹了骚不能送骚,还得让你老子在饭店请人家客,说讨下贱的陪礼道歉话!你也不过是说大话而已。但嘴上还是客套:“我不会去叫你去教训和修理任何人,你只要在你爸刘委员那里,看能不能帮我做做工作,让我重新再干工作,再多帮我讲几句好话就行了!”
“这肯定没有大问题,时下最流行的一句革命口号不就是‘谁也不能剥夺我干革命的权利’么?你要革命要工作,谁也不能不让!谁不让你工作,你就造谁的反,这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啊!”刘东虽然书读的不多,知识懂的也不多,可从报纸上或广播里剽来的几句话用得恰如其分,在这个时候说出来,显得还真点有水平,让喜欢说官话的何书记哭笑不得。
“是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看着兴高采烈的刘东欢快地骑上自行车远去,何书记剜肉医疮般的疼痛,当年初秀兰骑着这车风光回来的时候,这张车在雁北大队可是第一张,引来多少人羡慕的眼光啊!隔壁的何家二小子不顾着秀兰的呵斥,硬是用手摸了下,还被秀兰扁了一耳光,弄得何家老大不高兴了几天,可现在敢情好,自己头脑一热,一句话送人了!真要是能发挥作用还好,要是啥劲不管,这亏可就吃大了!
是啊,造反有理,我也得认真考虑一下该如何造反,要造谁的反了?就这么不停地思考了一路,十来里路走下来,到了家也没考虑个眉目所以然来。到了家烦心事跟着就来了,居家过日子这吃水可是大事,水不会自动流到缸里来,总得有人去挑,缸里才会有!让老婆去挑,实在说不过去!自己去挑,几十年自己没摸扁担了!找人去挑,可掰着手指算了半天,还真是可悲,真没有几个能找的人!但要活着就要吃饭喝水!没办法了,天黑后,老婆打着手电筒,何书记夫妻二人去挑了水。水是有了,可最烦心的事是自己的工分咋办,原来自己的工分是大队给,现在自己已经不是书记了,也没去大队报到上工了,这工分大队还会给?不出工不记工分,这是以前自己亲口规定,公社也是这样要求的,几十年了也是这样执行的。现在何队他们能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给自己工分那才叫怪!
最好还是秀兰能找到关系,尽快找到赵书记,疏通好路子,把这问题快点解决了,真是‘凤凰落毛不如鸡’,挨日头数星星的日子真难熬!
可秀兰咋老不回来呢,这盼星星盼月亮,越盼这日子过得越慢。还好,秀兰终于露脸了,这天下午,何书记百无聊赖正在院里逗着黄狗玩,秀兰风尘仆仆的走进了院子,何书记赶忙站起身来,象接天神似的迎进屋,亲自到厨房打来洗脸水,倒杯水递到秀兰的面前,秀兰喝了口水,坐下来喘了口气。
“爸,不行啊,你的事难办了!”秀兰长长的叹了口气:“爸,我翻遍了区供销社里外,才找到了食品组的老张,他和给赵书记开车的李师傅是部队上的战友,二人关系特别的铁,好得象一个人似的!为了你的事,老张特地置备了酒菜,把李师傅请到家里,当时老张也把我请了去,和李师傅的谈话,自始至终我都在场听。”
“其实我和李师傅是见过面的,那次李师傅送秦奋回雁北就是李师傅开的车。李师傅听完老张的话,看看我。当时他就说,这事不是你们讲得那么简单!知道他们当官的最怕什么吗,他们什么都不怕,怕的就是有人能摔他的乌纱帽,怕的就是有事能让摔他乌纱帽的人生气翻脸!完不成任务顶多是挨批评,没有政绩顶多是不提拔!可何队为了生产队偷水,为了社员去了南桥换人,与公与私,他是对的,就是讲到中央政治局他也该表扬!如果当时秦奋想把事情闹大,领几个人到南桥,凭他那万夫不挡之勇,救何队出来,恐怕也不是难事,你认为秦奋当时没想到这一点?你知道秦奋和何队是什么关系吗?南桥大队书记说,秦奋和何队二人是翁婿关系,如果秦奋真要那样做了,打伤几个甚至打死几个,他也没什么大法犯!他为什么没那么做,据我的判断,他肯定不是为你何书记,他是为公社王书记,区里赵书记考虑,赵书记和王书记自然是心知肚明!越大的领导,处理事情越是含蓄,不张扬!王书记、赵书记为了回报秦奋,将他的岳父提拔个大队书记,这算什么难事!”
“再者说,你知道秦奋和赵书记是啥关系?秀兰你找秦奋帮你去解决男朋友们的事,赵书记派车接送,你也是知道的。我给赵书记开车这些年,还是第一次看见赵书记对一个人那么好!秀兰没来之前,他俩的那个亲热劲,比父子俩还要热乎。”
“李师傅继续对老张说,何书记,说文雅好听点,叫处理问题不妥当,说难听点,叫瞎眼狗不认食(实)!没水时人家跟你汇报,你唱高调对何队说,要依靠党和群众,要‘人定胜天’;何队去了南桥换人,何梅跑去跟你汇报,你说开会要研究,人家父亲在南桥生死未卜,你还拉着何梅给她介绍对象!你这不是闹笑话吗?真让人哭笑不得啊!刘委员到了雁北大队,找你去南桥,你喝得大秃子认不得二秃子,跟刘委员说,这雁北大队是你的天下,谁到了雁北都得听你的调遣!人家王书记已经把何队从南桥接回来了,你还跟王书记汇报说,晚上大队准备开会研究处理何队,还说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要严肃查处何队!你这乱说一通,不就是仗着自己脑袋硬,硬朝枪口上撞吗?老张你说说看,这个工作谁有能耐做得了?别说是赵书记,就是我干赵书记,你就是我亲爹,我也不会让你继续干了!说不定会惹出什么大祸来,被摔了乌纱帽!”
“李师傅最后说,老张,你请我喝这顿酒算是白请了,酒我是喝了,可是你拜托我要做的事,我却不能给你去办,我去也没法说,说了也是白说!”
“爸,李师傅说得那都是真的?你当时是那样处理问题的?如果李师傅说得全是真的,没有说谎的话,那我也劝你安心的退下来养老吧,你确实老了,跟不上形势的发展了!李师傅说时,我听着都难为情!”秀兰亲切的看着何书记,诚恳的劝着说,“现在的基层干部很难当,上面要求的标准也高了,你干的很难和他的要求合上拍!说个最简单的,‘路线斗争是个纲’,你要是跟这个斗跟那个也斗,斗到最后,首先你自己非先被别人斗爬到不可!”
“是啊,那阵子我是被鬼打昏了脑子,犯迷糊了!”何书记脸红一阵白一阵。
这一晚,何书记翻来覆去又是睡不着,有些事情确实是自己一手不乱做出来的,当时还自认为是无比正确,无比英明。事后别人将前因后果和详细经过一叙述,冷静下来仔细想,自己听来也都觉得很荒唐!看来,这个中国共产党雁北大队党支部书记职位,和自己已经渐行渐远,到了要说永别的时候了!可自己为党工作几十年,为大队工作一辈子,多少总要有点照顾吧!总不能象下馆子,掏了钱付了粮票,吃好饭走人,两不亏欠吧?不行,这事明天就得去找王书记,落实一下……
第二天一大早,何书记乘着生产队上工,学生还没上学的间隙,出门出了公社。他径直去了王书记的办公室,王书记见是何书记,屁股欠了欠:“老何,你如果有事,直接去找下刘委员,我这在赶个报告,很急!”
“王书记,你忙,我都是些鸡毛蒜皮小事,那我去找刘委员!”何书记怏怏不乐的出了门。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明白,这就是所谓的级别管理,平头百姓自然没资格和公社书记直接对话,汇报工作!还好刘委员在,正一个人坐在办公室聚精会神读报,见何书记到了,放下报纸,倒了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