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冬芳“扑哧”一下笑了:“高科长,我是跟你开玩笑的,我不是去汇报,我去告诉赵书记,说你回来了。”
“他等我干吗?”提到赵进忠,高明文眉头皱了一下。他永远忘不了赵进忠要求周嫂做的事,是他逼死周嫂的,这个仇,高明文永远记在心里。
“赵书记说,高科长一回来,让他赶紧过来。”
“晓得是什么事吗,这么急?”
“还能是什么事,厂里不太平了!”
“怎么个不太平,你说说看。”
“不太平就是不太平,你问那么多干吗?领导们都在开会,你去了不就晓得了,问我也白搭。”
“你总归晓得点吧?”
“好像是下面车间一帮人起哄,要求加工资、发奖金。讲起话来难听死了,要钱的都是小三子、小四子,平时不学习不看报,思想觉悟特别差。”
“你说的是那些三四十岁的工人啊,他们可是我们厂里的基础,要想完成300台刮板运输机,没他们是不行的。”
“但怎么可以向组织提条件呢?”
“陈冬芳同志,你小小年纪,有这么高的觉悟,太让我感动了!”说着话,高明文伸手想去握陈冬芳的手,把陈冬芳吓得慌忙跳开:“你想干吗?!”
“别误会,我只是想握你的手。”
陈冬芳说:“高科长,你别以为我小,总想占我的便宜,告诉你,从今往后我们‘君子动口不动手’,好不好?”
“不好意思,这回握你的手可没有不纯洁的想法,我就是觉得你的思想觉悟高,让我很激动。这样吧,你好好干,我做你的入党介绍人,好不好?”
陈冬芳笑道:“谢谢高科长,你迟了,我的入党介绍人早有了。”
“哪个呀,比我还早?”
“暂时保密!”陈冬芳做了个鬼脸。
“我们是人,我们要健康!”有人在外面喊。
接着是一片呼声,非常嘈杂。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高明文不知就里,显得很紧张。
陈冬芳倒是显得很平静,说:“就是那帮人,每天这时候来闹事,要找苏总,要找书记对话,烦都烦死了。”
原来是这样!高明文没说话,但感到不可思议。他觉得在苏总亲自蹲点的江南煤矿机械厂,竟然有人无耻到主动要求组织增加福利奖金。不答应,还跟组织闹情绪,这在高明文有生之年闻所未闻,他一定要去看那领头的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为一己私利竟然无耻到这种程度。
2
高明文走到门外,差点被一群人撞倒。这群人正是小三子、小四子。
领头的居然是热处理车间主任陈一万。
高明文毫不犹豫地伸手拦住他:“一万,你怎么可以跟他们在一起闹呢?要晓得,你一直是省劳动模范……”
瘦削的陈一万一把抱住高明文,语速缓慢地说:“明文,自从我调入厂子,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我这个身体你也晓得,身上零件没一个好的了,但为了厂子,为了集体利益,我从来没有怨言。要不是被逼无奈,我能跟工人一块儿闹吗?”
“一万,你好糊涂啊,即使有意见也不能跟工人们在一块儿啊,你这样做,领导会怎么看?来,到我办公室坐坐,反正我们兄弟好久没在一块儿聊聊了。”
陈一万还在犹豫,高明文一把他拽了进来,示意陈冬芳倒茶。陈一万似乎并不领情,扁平矮小的身子一直朝外探。高明文要把门关上,他不让。
闹事的工人陆续从门前走过,全都让办公室主任王平带进了大会议室。
看得出陈一万也想过去,高明文赶紧把门关上,还没关好,陈一万就猛地咳嗽起来。咳嗽过程中,一万整个人弓起身子,蜷缩着,眼泪、鼻涕一起挂在脸上,让高明文和陈冬芳都不忍再看。
“你……你们看到了,我……我每天……都活在这样的痛苦中……”
“一万,你坐下说,喝口茶。”
“陈主任,你喝口茶。”陈冬芳跟着说,她始终没敢抬头。
“谢谢。”一万坐下来,用随身带的手纸擦了一下脸。这个动作让陈冬芳感到非常恶心。
陈一万想说话,但呼吸困难,一直在喘息着。
高明文说:“一万,你这个身体不能干了,你应该在家好好休息了。我听说你已经休息了,怎么跟闹事工人在一块儿呢?”
“是休息了,可……可我能歇得住吗?厂里搞大会战,我……我不……不来怎么行,你说?嗯?厂里要工人吃……吃住……在厂里,有的工人一个多月没回家了,有几个都昏倒在岗位上,被送进医院,你是晓得的啊,这样干……,还得了?嗯?”
“以前在乌鸦山不都是这样干的吗?你是最积极也是最支持的啊!现在怎么反对了呢?”
“明文,你不说这个我还不来气。”陈一万喘息声均匀了许多。“本来不该我说,不过我还是要说,以前我幼稚,太幼稚,搞坏了身体,现在什么事都干不了,简直是个废物。如果工人都干成我这样,我怎么对得起他们?”
“一万,没想到你一个老先进,几年没见,怎么这么落后了?”
“是的,别人能讲,你却不能讲。”陈冬芳在一旁帮腔。
“不行,我要说,为了不让工人们后悔。”陈一万站起来,“我得去跟厂子里交涉,听说苏总在,我要亲自去找他,问他管不管?”
“一万!”高明文喊道。
“明文,你别劝我,我得去说,我走了,谢谢啊!”
说完,他像一阵风飘了出去。
3
带着疑问,高明文推开党委书记赵进忠的办公室,发现里面坐了一屋子的人,这些人被烟雾包裹着。透过昏暗的光线,与会者的脸都显得异常庄重和严肃。看这架势,高明文想退出来,但被赵进忠叫住了:“小高,寻个地方坐下。”
高明文说:“合适吗?”
苏总说:“有什么不合适的?让你坐就坐!”高明文赶紧在门口坐下,拿出纸笔。
赵进忠继续说:“同志们,刚才每个委员都发表了意见,争论很激烈,有的委员认为工人提出的要求是合理的,既然改革开放了,就要以人为本,尊重生命,真正做到按劳取酬;有的认为咱们是国有企业,是企业的主人,主人怎么可以给自己提过分要求呢?要我说,加工资论工龄讲资历,入厂没几年,技术没学到家,就嚷嚷要加工资,这当然不像话。还有,发奖金这一套,在社会主义是断然不能搞的!最近有人借大会战挑动工人闹事,当然喽,现在不兴扣帽子打棍子,但也不能不防有坏人搞破坏。至于事件的定性问题,我们还是先听听上级领导怎么说,大家欢迎!”
掌声响起,但并不热烈。苏定远明白有人不喜欢他讲话,比如厂长吴慈萧、总工程师陆鼎邦,他们一直反对大会战,他们对自己有意见,只是没有明说罢了。当初他到部里拿任务,跟在座的几位沟通,有一半的人不同意,其中就有吴慈萧和陆鼎邦。现在出现工人闹事的事情,自己显得很被动。幸好有赵进忠一帮人在支持大会战,自己才不觉得孤单。不管怎么说,自己的出发点是好的。当时副部长唐凯山要把这批刮板运输机的任务下发给有生产能力的淮阴煤矿机械厂,苏定远坚决不同意。
苏定远说:“老唐,你是从乌鸦山矿走出来的,你知道我手上那些兵没有熊蛋!”
唐凯山说:“这不是打仗,老苏!这是科学!你没有那么大的胃口,我是晓得的。”
苏定远说:“当年我们小米加步枪打败了日本鬼子,靠的不是装备,靠的是思想,是掌握武器的人。这个道理你老唐比我懂嘛!”
“你说得不错,但那是打仗,跟经济建设真的是两回事。简单地说,你一个人一天只能吃一斤米,偏偏让你一顿吃十斤,你吃得下吗?”
“吃得下,老唐!我三个月给你拿下山头,拿不下来你拿我是问!”
“你啊!”唐凯山用手指点着苏定远,“老苏啊老苏,到现在还不吸取乌鸦山煤矿的教训!这样吧,看在我们过去的情份上,我把100台刮板运输机的任务给江南厂,这总算够意思了吧?”
“够个屁!你他娘的今天怎么啦,啊?净惹老子生气!别以为你臭老九官做大了,就不把老子放在眼里,想当年开发江南煤田的时候,你是老子手下的兵,哦!你老唐有种试试,敢不把300台给老子!”
苏定远一顿骂,还真把唐凯山骂乐了。要知道,在开发江南煤田那些日子,这两人经常吵,不过再怎么吵,也没有动摇两个人的感情。唐凯山说:“好了,老伙计!我这辈子尽受你的气了,我晓得再不答应你,你又会去找老首长。也罢,再做个顺水人情,为了你能完成任务,我再调车、刨、铣、冲六台床子给你,助你一臂之力。”
“哎呀!老唐啊,我错怪你了!你真够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