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时间过半,任务过半,形势一片大好,没想到部分工人为了要求增加工资和发奖金,竟然把机器停了,这让苏定远很恼火。前几天在部里开会,听到这个消息,他立即飞回冶城,厅里都没去,直接到厂里组织召开这场扩大会议。本意是要统一思想,查出组织者,尽快恢复生产。现在看来,分歧很大,要想统一思想非常困难,除非采取非常手段,揪出组织煽动者,才可以杀鸡吓猴,稳定人心。毕竟久经沙场,这点困境,难不倒苏定远。苏定远“嚯”地一下站起来,双手叉腰,威风凛凛,豪气不减当年。
4
今天,苏定远要好好杀杀他们的威风,让这些自称“专家”的先锋人物知道他们的做法是多么幼稚。
会场的气氛有点紧张,可以说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苏定远说要抓人,与会人员的脸上都出现了些许的变化。原来毫无表情的赵进忠,开始有了点笑容;一直埋头抽烟的厂长吴慈萧轻轻摇了摇头;时不时仰望天花板的总工程师陆鼎邦发出几声叹息;工会主席原红军老战士王雍生露出赞许的神情;财务科长孙芹一直托着腮帮望着高高在上的苏定远;人称“许大马棒”的保卫科长许胜安很认真地在做笔记,他的任务是等苏总一声令下,该抓谁就去抓谁,一点儿都不会含糊。
对面会议室的气氛同样紧张。十几个工人代表轮番捶桌子摔板凳跟办公室主任王平理论,要他给出答复。陈一万坐在一边,一言不发。有几次他想张口说话,但严重的硅肺病让他很难说出话来,他喘息着,表情显得很痛苦。回想几天前他去找赵进忠签字的一幕,让他十分寒心。
当时赵进忠看见他,眉头皱了一下,没有答理他,这和前几次的态度截然不同。他隐隐感到赵书记烦他了,烦他是个累赘,给企业增加了负担。陈一万有点愧疚,像做错事的孩子毕恭毕敬地把病历本发票递到赵进忠面前。
赵进忠抓过病历本往旁边一扔说:“谁不知道你的病,下回别拿来了,看着闹心!”接着又说,“财务这两天账上没钱,你不要一天到晚去找人家去磨!”听到这话,陈一万突然感到天旋地转。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现在开始讨厌自己,嫌自己花的钱多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没有一点头发的秃顶书记,当年就是他满口口号,把自己变成今天的模样。想当初他从井下上来,光着膀子浑身冒着热气在雪地里奔跑的情形,陈一万没有一点儿输给旁人。
记得上回他报销后拿钱转身要走时,那漂亮的女会计对同伴轻声说:“又报了几千元,我们厂迟早要被这种人拖垮!”年轻人不了解过去,他不怪,也不生气,但老书记如此对他,让他十分寒心。他拿起签好字的发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就是没让它掉下来。
回到家,他生了好几天闷气,要不是看着孩子小,真想一头撞死在墙上。老婆来劝他,他哭得更伤心了,他问自己做错了什么。老婆说他没做错什么,错就错在当权的赵书记脱离群众,不知道怎样为人民服务了。老婆劝他别往心里去,好好活,把孩子拉扯大。不管怎么样,歇在家里,厂里还是会给发工资。
想想老婆的话,陈一万觉得畅快不少。但他是个一心一意为别人着想的人,他不想再出现第二个陈一万。因为他听说搞大会战已经累倒了几个工人,他想自己有必要站出来为工人说话,为他们争取应得的利益。他的话,像根火捻,在工人中一点就炸开了锅。一连几天,工人们都来办公大楼找苏定远要说法。今天终于找到了,他们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但他们并不知道,危险在一步步逼近。保卫科长在苏定远的指示下已经拨通了派出所的电话。
高明文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知道为首的是陈一万。
不行!得通知陈一万!想到这,他站起来,想出去。
苏定远和赵进忠都凶巴巴地盯着他,吓得他又坐了下来。
5
派出所所长老黄带着警察,站在走廊里。赵进忠让高明文出去接待。高明文跟他们打了招呼,立即跑进会议室,对陈一万说:“一万,赶紧带着你的人走,外面来警察了!”
陈一万说:“我没犯法,干吗怕他们?”
“你聚众闹事,已经上了名单,快走吧!”
“谢谢你,明文,你真够朋友。但是我不能走,我要是走了……不是太……太对不起大家了!”
“哎呀,你怎么这么犟!”
“高科长,你的好心我们领了,但是我们不会走的。”其中一个工人说。
“还我身体,保我健康!”有人带头喊口号。
“还我身体,保我健康!”
“别喊了!别喊了!”王平急得直摇手。
高明文更急,恨不得扑上去捂住他们的嘴。
来不及了,苏定远带着一帮人冲进会议室,后面跟进的警察和厂保卫科的人都冷冷地看着前来请愿的工人。
刹那间,会议室里的空气凝固成冰,双方相向,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按苏定远过去的性格,他会大吼一声,立即命令逮捕上了黑名单的人,当他看见工人们横眉冷对时,突然感到眼前一黑,一股酸酸的东西涌上眼眶。在他眨眼的一瞬间,他问自己:苏定远啊苏定远,这是怎么了?35年前自己就跟陈一万一样坐在工人们中间,横眉冷对国民党特务和宪兵。没想到35年后,自己却站到了工人们的对立面,这是万万不应该的啊。
冷静下来,苏定远让黄所长和保卫科的人出去,只留下书记赵进忠、厂长吴慈萧、总工程师陆鼎邦、办公室主任王平以及宣传科长高明文,他突然改变主意,让会场的气氛陡然轻松不少。在乌鸦山工作过的老矿工们,一见到苏定远便很自然地站起来跟他打招呼,他们相信老上级是不会抓他们的。
不错,苏定远何尝有抓他们的意思呢?他不停地跟大家点头微笑,表示谢意。等大家安静下来,苏定远说:“老实讲,我刚才差点犯了错误,什么错误呢?我想把你们当中一些的人抓起来。为什么呢?我觉得你们中的一些人并不是为其他人着想,而是为自己。我听说他们不安心工作了,他们看到个体户上班自由,挣钱又快,心动摇了。我不管过去也好,现在也罢,革命工作坚决不能放,战斗精神不能松,艰苦朴素的作风不能丢。”
赵进忠说:“我插一句,今天苏总在百忙之中看望大家,这并不等于你们没事了。你们当中有些人实在太不像话,公然跟企业对着干,这个性质很严重。希望你们端正态度,接受批评,好好作自我检讨。”
赵进忠的一番话,又把紧张气氛点起来了,这让那些本来就有意见的人再次愤怒了起来。
6
小贾初生牛犊不怕虎,说:“既然赵书记这样讲,那你来抓好了,让我们作检讨,我们又没犯错,为什么作检讨?”
“小鬼,你这么年轻,怎么对我们有这么大意见呢?”苏定远问。
“是有意见,老首长。我名义上是学徒工,但我早就干师傅的活了,我的技术在车间也是数一数二的,这个我的师傅可以做证。”
“你师傅是哪个?”苏定远问。
“陈一万!”赵进忠抢着说。
“不错不错!果然名师出高徒!不过,既然有名师那你闹什么呢?”
“钱啊!老首长,你只晓得让我们干,却不晓得按劳取酬的真正含义,我年纪轻轻的,一个多月不回家,老婆对我意见很大哩。可是我付出了这么多,却还拿学徒工的工资,这公平吗?我要求同工同酬。”
高明文说:“我不赞同你的观点,小贾!我们刚到乌鸦山煤矿的时候,一个月也就12块钱,但干的活一点儿不比师傅少,这个工资一直拿了3年多,这个一万晓得。我说的意思是,徒工就是徒工,人家干10年20年跟你一样拿工资,他也不愿意啊。再说这是用工制度,不是哪个想改就能改的。”
“高科长的话我不赞同!照你这样说,以前怎样现在就该怎样?那不是马列主义唯物观。事物都是在不断变化的。不对的就应该改,这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嘛。还有,我师傅陈一万你们都看见了,他现在只剩下半条命,他有今天都是哪个造成的?在座的心里都清楚。说身体垮了,有政府和人民照顾着,但我师傅去报销一次,回去就哭一次。这样一位劳动模范在今天就应该受某些人的白眼?现在,我们还在搞不切实际的大会战、疲劳战,产品质量无法保证不说,我们的身体若干年后会不会跟我师傅一样?如果身体垮了,哪个来救我们?你们说!”
“岂有此理!”苏定远气得直抖。
赵进忠恶狠狠地望着小贾。
高明文轻轻摇头,心里说:找死啊!吃饱了撑的!
厂长吴慈萧、高工陆鼎邦不停地点头表示赞许。
几个工人拉着小贾,让他不要再说话了。但小贾坚持说如果厂里不答应加工资和奖金就坚决不开工。这句话真的激怒了苏定远,他把桌子一拍,大吼一声:“奶奶的,来人,把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给老子抓起来!”
会场立即骚动起来。作为师傅的陈一万第一个护住小贾。小贾对他说:“师傅,你不要怕,我没有犯法,看他们给我安什么罪名!”
所长老黄也想到这一层,他问:“老首长,该给这个小子定什么罪啊?”
苏定远答道:“扰乱公共秩序罪、煽动闹事罪!”说完,他发现他定的罪跟当年那个国民党宪兵队长给自己定的罪一模一样。他痛苦地站起来,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老首长,其他人还抓不抓了?”黄所长问。
苏定远摇摇头,踉跄着走出了会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