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他没有睡好。他不断回想下午的情景,他那个东西就不断弹跳起来,令他兴奋又不禁感到羞耻。以往,他怎么也不可能想象到,他会跟和自己母亲一样大的女人做出这样的事情。他又想到她平时的样子,还有今天晚上当他回来时,她那种惺惺作态的样子。但每一个样子,即便是那些已经模糊不清的影像,或是让他费解的虚假、反复无常,都促使他更想和她睡觉。但他不认为自己只是想和她发生关系。他觉得自己真的喜欢上她了,是和以往都不一样的喜欢,而且这些天来,他的尴尬、躲藏都是因为这种喜欢。可见,他早就喜欢上她了。他对此有些疑惑,又感到不知所措。但他最后终于明白,其实,根本不在于他决定做什么,而在于她决定做什么。他不可能抵抗她的决定,他倒也不觉得这是他的失败。
将近凌晨的时候,他睡了一会儿。很快,他又醒了。他想象着早餐时候会发生什么,可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外面的人在说话,听见母亲要父亲开车送薛彤去车站。他的血立时都往脑门涌来,心好像被狠狠地揪了一把。他们吃饭、寒暄,弄出一阵阵不大不小的嘈杂。随后,他们就都走了。他被遗留在毫无意义的、空洞的安静中。他怀疑这是否是一个不好的梦,但他看到蓝色的光线已经穿透窗帘,像往常一样,照在他的皮肤上,使它呈现出一种真实而丑陋的青灰色。他不理解这一切是如何发生,又如何突然逝去的。
那天,他不想呆在家里。他想了很多可能,最后决定去姥姥家。他骑自行车去,路上用了四十多分钟。后来,当他到了那条街上之后,他发现他很难确定姥姥到底住在哪栋楼里面。以往,他都是和父母一起来,父亲把车停在某个停车场,他们再从那里走到姥姥所住的那栋楼的后门。他跟着他们,从来没有留意记路。如果他能找到那个停车场,或许能靠着回忆找到那栋楼。但他很久没有来了,一些旧楼在拆迁,还有些地方在施工,光秃的街道上尘土飞扬,一团嘈杂和混乱,他确定他不可能找到停车场。他打电话问母亲,她吃了一惊。当姥姥给他打开门的时候,她比她女儿更吃惊,拉着他的手看了好长时间。
老人在她局促、老旧的房子里转来转去,想要给他找些吃的,但最后只找到了几根小黄瓜。然后,像以往每次见到他一样,她唠叨着小时候他跟着她时有多么捣蛋,可这一次,他并没有听得很厌烦,他只是偶尔有点儿跑神儿。他记得客厅的木窗户前面以前有一大片树荫,但姥姥说,他们最近把树都砍了。姥姥下楼买菜去了。他在屋子里仔细看了一圈儿。他发现姥姥卧室里的窗帘撑杆塌下来了,炎热的光透过窗户照进来。他小时候曾在这个房子里住过两三年,可他只剩下一些模糊得快要被抹去的印象。当他独自坐在屋子里、置身于破旧的家具之中时,他竟然又想起那个情景,想到她和他单独呆在这个孤寂的屋子里……后来,他站起身,去储藏室里找到锤子和钉子,把塌下来的窗帘固定好。
晚上,他仍然回家吃晚饭。母亲对他的表现很满意,不断在饭桌上夸奖他,说了些“长大了”、“懂事了”之类令人反感的话。似乎为了回敬她,他说:“我觉得姥姥一个人住不方便,你们为什么不把她接过来?”
饭桌上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过一会儿,父亲说:“我看她一个人也住习惯了,让她来她还不一定来呢。”
“你们也没有让她来啊,你们问过她吗?”他不留情面地说,带着讽刺的神情。
“以前也问过。”他母亲把这个话题敷衍过去。
后来,母亲提起薛彤,不满地说:“总算走了。生活习惯不好,房间里拉得乱七八糟,还得跟在她屁股后收拾。”他有点儿吃惊,没想到母亲根本不喜欢薛彤。可她们两个在一起时,竟然显得很亲热。那天夜里,他搬回自己的房间里睡。他拉开衣柜仔细看了一遍,她什么也没有留下。他躺在她头一天晚上躺的床上想着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儿,那也是他们昨天一起躺在上面的床。但母亲已经把床单换了。
白天,他像往常一样上网看一会儿帖子,但他发现这些东西不再像以往那么吸引他。他心里似乎有了一大块儿可怕的空缺,他现在的消遣方式都没法把它填满。他想起她的时候,就仿佛又置身于房间里昏暗的光线和燥热动荡的空气中,有时候他的身体甚至都有些发抖。他不得不在网上搜索小电影来抚慰突然鼓胀起来的欲望。那些赤裸裸的器官仍然刺激他,但他模糊地感觉到其中的不同:他们因为亲吻抚摸而渴望做那件事,那些人却因为要做那件事而需要不断去亲吻抚摸;他像是猛然坠入一个昏暗、拥挤的角落里,周围的一切都挤压他,他并不清楚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而那些人却知道,他们处于一览无余的光亮之中……
他不知道是否还有可能和她在一块儿,抱着她倒在一张床上。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她要那么做,然后就走了,不告诉他,什么东西也没有给他留下。似乎她就是为了存心摆脱他才匆忙离开的,可也是她把他拉进房间里、把他的手放在她的胸脯上的,她似乎从一开始就挑逗他,用她的眼睛。他不理解为什么他会被突然推开了,但有时他又仿佛觉得自己懂得一点儿。
他开始失眠,常常在半夜里睁开眼睛,看着头顶上方那些模糊的影子和暧昧不清的光线,光的中央似乎有些深绿色的、闪烁不定的光点,然后,它向周围洇成墨蓝色,直到变成更淡的、透明的烟蓝色。他比往常更频繁地自慰,甚至在白天,他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做这件事。他感到羞耻却又毫无办法。有一天上午,他站在阳台上,看着晾晒在下面院子里的、在风里蜷曲、摆动的白床单。他想到,如果他再不管住自己,也许身体和自尊心都会被打垮了。于是,他把自己积攒的零用钱拿出来一部分,买了一双心仪已久的彪马跑鞋。每隔一两天,他在晚上九点钟左右出去跑步。
他跑步的地方是附近的一个小学校。因为是假期,周围没有多少行人,很安静。晚上,只有半边的路灯亮着。他绕着学校的围墙兜圈子,一开始每次跑四圈,慢慢增加到八圈。校园里栽种的大树枝杈伸出围墙外面,浓密的阴影洒在他奔跑的那条路上。他跑完以后,就在这条路上走一会儿,缓和下来。有时候,他会突然想起某个细节,譬如她的头发落在他手背上的感觉。当他回过神,他看到枝杈之上的天空是暗蓝色的,那种深邃的蓝仿佛要把他的心带走、吸纳进去。他置身于静寂、阴影和凉风之中时,感到在他心里暴躁翻搅着的东西平缓下来,它们缓缓流淌,却似乎流进了更深的地方。
跑步之后,他睡得好一点儿了,在那件事情上也变得比较节制。父母对他的新习惯很赞同,但显然有点儿费解。有一次,母亲问:“你是不是准备参加学校运动会?哦,我明白了,你是想引起那些女孩儿的注意啦。”她说完自己笑了起来,父亲也跟着笑。很快,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到电视上去了。他从一旁悄悄注视他们,屏幕的闪光使他们看上去脸色苍白、毫无生气,父亲的嘴还微微张开,流露出一种呆滞的表情。他突然觉得他们有点儿可怜: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而且连这一点也不知道。
现在,他偶尔会在晚饭后一个人出去走走。家里太闷热,风很难绕过前前后后那些拥挤的、仿佛粘连起来的楼房吹进来,而且,他们总爱看那些虚假得可笑的电视剧。当他一个人走在街边,他会注意到路边落满灰尘的、脆弱的小树,无人照看的、独自奔跑着的小狗,街心花坛里那些正在凋零的花,某个站在街边的、赤裸着上身的肥胖男人……这些东西,可笑的、可怜的或是无关紧要的,似乎都能在他的心里投下一点儿忧郁的倒影。有时,他的目光忍不住落在一个走过来的女人的胸部,那些微妙、柔软的突起既让他感到难堪,又勾起他的幻想。
某天晚上,他散步时经过一个旧书摊儿,稍微迟疑了一下,就被摊主规劝买了几本廉价书。于是,他意外地发现,对于心里面那块巨大的、可怖的空白,这些东西竟然有用。在他读这些书的时候,他感到有些空白像裂痕一样被填补了,但也有新的空白、渴求生长出来,一些他说不清楚却能感受到的东西。父亲无意中发现儿子成了一个阅读者,立即把这件事和他自己联系起来:“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特别喜欢看书,只要能找到的小说、散文,我都看。不过,那时候的书可没有现在多……”他笑了一下,完全不信父亲说的话。他觉得父亲心里面有更大的空白,只是他根本不去想那片空白。
他更少出门了。家里只剩下他和小猫,他们的关系因此比以前更亲密。当他躺在床上看书的时候,小猫经常卧在他的脚边。某些时候,就在他把它抱起来的一瞬间,它的光滑的皮毛、柔软的骨肉竟让他联想到了触碰肉体的感觉。他有点儿羞愧地又把它放回到沙发上或是他屋里那张桌子上。有时候,他朝它看过去,发现它也正在盯着他,它那双眼睛仿佛洞悉一切,又有种桀骜不驯的光芒。他对于这聪慧的动物反而有点儿害怕了。现在,小猫不再像以往那样等着女主人回来才讨吃的。当它饿的时候,它会找他,跟在他脚边一边跑一边仰头看着他叫。他只好去给它煮一个鸡蛋,或者喂它一根火腿肠。后来,即使女主人在家,它也会跟着他,它已经把他当作最信任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