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被邀请去一个朋友的生日聚会。晚餐以后,他们分成两桌打牌。有个行为一向开放的女孩儿宣布,如果她们这组最后输了,她就亲所有在场的男生。男孩儿们都为这个赌注尖叫起哄。后来,她们组输了,她果真履行诺言。她连续亲了好几个男生,嘴里还故意发出“啪、啪”的响声,其他人在一旁替她喊“加油”、拍手。他很紧张,因为他还没有想好怎么应付,但他很清楚他自己一点儿也不想被她亲,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那张嘴在他的想象里成了一张粗厚的、男人的嘴。轮到他的时候,他只好仓促地硬把她推开了。所有人都惊呆了,他尴尬地笑着说:“我就免了吧。”那女孩儿瞪着他,眼里冒火。他知道自己这样做侮辱了她,也扫了所有人的兴,但不知道该怎么弥补。那女孩儿突然冲他嚷道:“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以为你是谁呀!”她就要朝他扑过来,他们把她拉开了。结果是,她决定不再亲剩下来的几个男生。他猜想,他们当中有的人一定因此而暗暗恨他。接着,他们又喝了一轮啤酒,大家看他的目光都有些怪异。他突然觉得周围这些亢奋地吆喝着的人都很幼稚,忍不住在心里嘲笑他们。他也知道自己今后会更孤独了。
他赶晚班地铁回家,整个车厢里包括他在内只有五个人。在这个行驶于地下的明亮而空荡的匣子里,他更觉得孤独渗透了他,就像车厢里冰冷的空气一样。他明白自己为什么粗鲁地拒绝被那个女孩儿亲,他当时就明白。他已经和以往不一样了,几乎成了另外一个人。地铁在尖锐的呼啸声中不断攀上地面又潜入地下,他幻想着自己正坐在另一辆车上,要去某个陌生的地方。可他知道,让他担心的不是找不到她所在的地方,而是被拒绝。
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在他的房间里,把他吓了一跳。她说,薛彤打电话了,她有一个小电话簿忘在房间里了,让帮她寄过去。他帮母亲一起找,最后,在床垫和床头之间的缝隙里发现了那个小本子。
“她给你地址了吗?”他问。
“给了,刚才打电话时给的,我记下来了。”
“嗯。”
母亲又说:“真麻烦!还得去邮局,邮局是不是都下班很早?”
“那我去吧,反正我没事儿。”
“真乖,那我把地址给你。”她很高兴地说。
他就这样轻易地得到了她的地址。第二天上午,他骑车去邮局把电话本寄走了。当他在信封上写她的地址和名字时,心里有一股莫名的激动,似乎这也是把他们联系起来的一种方式,似乎这些字里面也有她的身体、头发的气息。他还想到,这看起来像是她特意布置的,她可能故意把电话本塞在那个缝隙里,以便让他知道她的地址。但对于这个猜测,他也没有多少把握。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在寄信人那栏填写自己的名字,只是把他家的地址缀在信封的右下角。
他放着她的地址,甚至经常拿出来看。他不敢给她写信,除此之外也不知道还能用它做点儿什么。不过,就像个经常寄信的人一样,他开始留意邮筒。他发现这个城市里邮筒少得可怜,它们隐藏在某些破落街道的角落处,脏得似乎已经废弃很久了。他想起他在书上读到的一句话:动笔写信这件事本身就表示……一切。但现在,人们显然已经失去了这一切。
那一天,他在书店里注意到一个卖明信片和卡片的专柜,或许是新开的,或许早就有了,只是他没有注意到。他以前从没有买过明信片,可当他走过去,随手翻看这些明信片的时候,心底突然泛起了温柔的波动,明媚而又幽暗。他挑选了五张。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买这些明信片,可整个下午还是犹豫不决。后来,他选了一张,在背面的横杠上工整地写下她的地址和名字,写好之后觉得字体工整得有点儿不自然,所以,当他在左下角写自己的地址和名字时,字体又太潦草了。他小心翼翼地在地址下面、最靠近边角的地方飞快地写下了一行号码。然后,他盯着那几个数字看了很久,不知道在她看来,这些数字是否有什么意义。当他把那张明信片扔到邮局外面的邮筒里之后,就像完成了一件沉重的任务,他感到身心的疲倦和松弛。
他计算着信件可能到达的时间,也计算着暑假还剩下的时间。不知道为什么,想到暑假即将过去,他竟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忧愁。一个星期后,他预感她可能会给他打电话。他开始躁动不安,夜里也不关机,总是注意着电池的电量。每当手机开始震动,他就匆忙地跑过去,心里的火花又爆裂地燃烧起来:难道是她的短信?可并没有陌生的号码给他发短信,更没有陌生的未接电话。这样又一个多星期过去了。那天夜里,他突然觉得不用再等了。他从床上坐起来,把手机关掉。他想他现在可以确定了,她根本不想再见到他,她可能想像忘掉一个过失那样忘掉他。这样,他反而觉得平静了,不再受焦躁的等待和期盼的折磨。他开始等着开学。
那天晚上,只有他和父亲两个人吃晚饭,母亲去参加同学聚会了。母亲回来的时候,他正在餐桌那儿给猫准备鸡肝儿拌饭,因为它现在改变了习惯,总是在四五点钟吃一顿,再在九点多钟吃一顿。他发现母亲打扮得很漂亮,化了妆,还挂了一条水晶项链。
母亲很兴奋,没有换衣服就坐在沙发上对父亲讲她的聚会。她提到一些女人的名字,大部分他都没有听过。后来,她说:“上次住在咱们家那个薛彤,我今天才知道她得了乳腺癌,上次来主要就是到医大附属医院确诊的。她也没和我说,可能是怕我们觉得晦气。我今天碰见了晓棠才听说,还挺可怜的,可能回去就得做手术。不知道现在怎么样,我有空得和她打个电话。哎,挺可怜的,现在得癌症的真多……”
“真想不到,”父亲有点儿淡漠地说,“看上去还好好的。”
他把小猫带到阳台上去喂。在从客厅流泻到阳台上的、那条带状的灯光里,他蹲下身,一动不动注视着那动物轻轻晃动的脆弱的头颅和它背脊的线条。吃完以后,猫满足地离开了。他拿扫帚把洒在地上的残渣扫干净,才回到自己房间。他听见父母在外面的说话声、洗澡间里传来的水声,直到一切平静。他倚着床头,在黑暗中不知道又坐了多久,然后他躺下去,凝视着头顶的黑暗渐渐变得模糊、含混。“癌症”这个词一直在他脑海里盘旋、飞撞,却缺乏真实的分量,因为他不明白这个险恶的东西对她具体意味着什么,他只能想象他所接触过的那柔软、美丽、丰满的东西渐渐干瘪、枯萎、消失,成为可怕的伤口……在晨光和梦境交织的那片蓝色光线中,他感到泪水一再涌满眼眶,可让他痛苦的却是些毫不明确的东西,这痛苦本身就是缥缈而充满疑惑的。仿佛有一个强大、虚浮而恐怖的东西笼罩住她的命运,而阴影落在了他的身上。在这阴影之中,他只觉得自己软弱、愚蠢而渺小。
假期最后一天的上午,他准备好第二天去学校要带的东西,把跑鞋刷洗干净。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他照常喂小猫吃了一个鸡蛋。将近傍晚时,他来到邮局,邮局绿色的大门和细长的窗户都已紧紧闭拢。他从车篓的袋子里拿出四张明信片,犹豫着是否写上“祝你健康”之类的话,后来却没有写,也没有填上寄信人的地址。他把明信片一张张、小心翼翼地投进邮筒,似乎它们可能轻易地破碎、遗失。然后,他推着自行车离开了。黄昏时候橘色的光芒已经泼染在街道、楼房和路旁的大树上。上车之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矮墩墩的邮筒孤单而静默地立在那儿,仿佛被遗忘在一切光线、色彩和阴影之中。
2009年7月17日于新加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