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过去,酋长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苏菲对他的态度小心翼翼的,像对待一个阔别已久的亲人,或是一个债主。地下室浴室的热水管出了问题,她立即打电话请水管工把它修好;她还买了一台四十二英寸的LCD电视,放到他的房间里。当然,他们之间的友好和平也不是一成不变。有一天夜里,争吵声从酋长的房间里传出来。尽管声音被压得很低,我还是听出了大概内容。酋长似乎要让苏菲赞助他的事业,苏菲说家里经济并不宽裕。酋长接着指责苏菲和她的丈夫道格拉斯在消费上没有节制,经常买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却对崇高的事业漠不关心。他们大概担心吵醒琼,所以躲到酋长的房间里,就不怕吵醒我,这实在不公平!我盼望道格拉斯出差早点回来,抵制酋长的进驻。道格拉斯生得高大英俊,永远把自己修饰得整洁,不穿名牌衣服绝不出门,肯定容不下邋遢的酋长。
道格拉斯终于回家了。他不但没有对酋长冷眼相对,反倒和他坐在后花园的藤椅上,懒洋洋地喝啤酒,让我大跌眼镜。他在我心目中的美好形象立即被毁灭了一半,他怎么可以同流合污?我偶尔从他们身边经过,捕捉到了谈话中的“艾滋病”一词。道格拉斯还说他担心保罗的身体。那简直像一颗炸弹,把我眼中的后花园炸得青草横飞。我的天,要知道我和酋长共享一个浴室!难怪在浴室的垃圾桶里,经常有被他丢弃的药瓶和针头!我立即把这个“炸弹”丢回到家里,越过重洋,我几乎听到我家房顶倒塌的声音。在废墟上我妈抬起头来,发出坚定的声音:“你去找卓悦,让她帮你另找一个住处!”
“她要不帮我怎么办?”
“我先打电话给她,让她帮忙。”我妈有病乱投医。卓悦是她认识的唯一加拿大人,她也没有其他选择。
“你以为她会听你的?再说我们向苏菲交了半年的寄宿费,能要回来吗?”
“要不回来,我们就当被贼偷了!不管怎么样,你都要从那个鬼地方搬出去!”
我放下电话,坐在房间里发抖。我想到了健立,他要是在我身边该多好。前几天我给他传了玉照,他竟然没有理会。我到MSN上去等他。过了半小时,他终于上线了,但立即挂出“隐身”招牌。他一定看到我在线,却佯作不见,和我玩网络捉迷藏游戏。他可能正和另一个女孩交谈甚欢!在我的眼皮底下偷情!
我好气愤,也好悲凉!在古代时,人们不发短信,不网聊,如果想念,就翻山越岭去看望。望,就望穿秋水;等,就等到洪水淹身……到了我爸妈那一代,虽然物质生活贫乏,但恋爱时总能手牵着手到小河边、小花园转一转……那时也没几个人漂洋过海。我们这代人可好,东一个国家,西一个国家的,似乎丢了一个手机、一个笔记本电脑,就彻底失去了对方。即使什么也没丢,可在虚幻的网络空间里,还是抓不到有血有肉的恋人。
我通过我妈认识的健立。他爸是我妈的上司,当然是我妈重点“溜须拍马”的对象。我妈和她的同事请他爸吃饭,就捎带上我和他。他比我大三岁,人高马大,说话办事挺潇洒。他和我开始眉来眼去,我妈看在眼里,不过装傻。对比学习成绩,我算中上等,他算下等。他喜欢玩电脑,发誓要当设计师。天知道他是上网玩游戏,还是一本正经地搞什么莫名其妙的设计。他爸在他高考前给我们学校的老师甩了不少钞票,请他们给他补课,但不见任何成效。最后还是我妈说了一句话,捅开了窗户纸:你花这么多钱,他可能还是考不上大学,还不如送他出国算了。
健立去了美国留学。最初他经常上网和我聊天,聊一通思乡和苦闷,后来渐渐就聊得少了。我怀疑他移情别恋。过了一年,我终于到了加拿大留学,虽然和他不在同一个国家,但毕竟都在北美大陆。他和我通话多了些,可一两个月后,新鲜感消失,他又开始销声匿迹。
那天晚上,他最终没和我交谈,冷漠到居然不肯说一声Hi,就下线了。
第二天早晨我给卓悦打了个电话,约好当天下午4点在她和理查的画廊见面。
画廊位于约克维尔街,街上的建筑多是维多利亚风格,把贵族气延续了百年之久。街两旁是些昂贵的名牌店,进里面买双丝袜要付买皮靴的价钱。好莱坞的影星来多伦多,一定要到这条街上逛逛。画廊不大,装修用的也不是最上等的材料,却显出漫不经心的时尚,甚至高雅。画廊名叫“日落”,这让我不太理解。我见到她就问,你不迷信吗?太阳都落山了,生意能升起来吗?
她仰脸笑笑,你那是中国式的迷信!到了加拿大就多余了。
我不得不承认,她笑起来有点魅力。她身穿长至膝盖的纯棉奶酪色衬衣,腰间扎一条枫红色的真皮腰带,围一条和腰带同样颜色的披肩,随意、优雅,和初秋的色调吻合。她的五官不是很出色。我在唐人街中餐馆见到过一位侍应生大妈,和她长得十二分相像,不过那位大妈整天穿一条样式老土的牛仔裤,实在和优雅无缘。卓悦从不在唐人街的狭小圈子里打转转。她们两人住在同一座城市里,可同一座城市包含着多少种不同的生活!
她问我要喝什么,我答可乐,她说没有那种垃圾饮料,给了我一瓶矿泉水。我猜想她崇尚所谓健康生活,不然四十出头了,怎么会把身材保持得那么苗条?
我一五一十讲了苏菲家出现的新情况,她倒是耐心地听,随后说,不可以根据封面来评判一本书,我见过保罗,不像你想象得那么粗鲁凶狠,不过有点特殊,她把重音放在“特殊”一词上。她接着给我“上课”,加拿大是个宽容国度,你得学会宽容。保罗的父母是一对酒鬼,他从小过着非正常的生活,后来被苏菲的父母收养,也希望像苏菲一样安定文雅地生活,但有些人血液里天生就有躁动细胞……
酋长的躁动细胞是从他的酒鬼父母那儿继承来的吧?我暗想。卓悦居然替酋长辩护,惹我愤懑。她是我小姨!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她和我妈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过!为什么不站在我的立场上?到这种时刻,我没必要替酋长保罗保守秘密了,索性把他的个人隐私炸弹般扔过去:保罗有艾滋病!
卓悦没有像我希望的那样惊跳起来,立即救我逃离“水深火热”,反倒语调平静,悠悠道来,只要你不和保罗上床,不和他共享一个注射器,你不会传染上他的艾滋病。她的表情是经过世事历练的冷冰冰的平静。我不是她的女儿,她当然不会像我妈那样和我肝肠相连,为我担惊受怕。
只要有保罗在,我睡不好觉……我继续抱怨。
你妈告诉过我了,卓悦打断我的话头,她找我兴师问罪……中国女人就这样,喜欢大惊小怪。听她的口气,倒好像她不是中国女人。
我想搬出去,问她能不能帮我找个合适的住处。她却建议我继续留在苏菲家,如果我一定要搬的话,就到中文报纸、网站上去查嘛,招租广告铺天盖地。她的话绵里藏针,你在决定留学那天起,就该做好独立的精神准备。电话铃响了,她接起电话,开始谈笑风生起来。我匆匆道别。一路上心里都是委屈。卓悦大概觉得我小题大做,摆明了不想帮我。当然,住地下室、当酋长邻居的人不是她,何况她没有孩子,不会理解孩子的苦楚。我也很矛盾,有时希望她把我看成大人,有时又希望她把我当做孩子,当然常常是在错误的时刻。
我妈打电话问我租房的事,我把卓悦的话如实转告,我妈生气了。一笔写不出两个“卓”字,她怎么这么冷血呢!这下惨了,卓悦从此要进入我妈的黑名单。我只好反过来安慰她,说这两天酋长夜里安静了些,我开始忙功课,搬家的事再等等。我挂断电话,有点悲哀。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帮我,有心的无力,有力的无心。
夜已深了,我躺在床上失眠。风不厌其烦地从花园里穿过,不知是同一股风,还是千百股不同的风。在喧嚣中我还是分辨出黑莓手机发出的叮咚声,我起身查看。健立发来短信:别折腾自个了,也别折腾我,咱们在这儿byebye。
“这儿”是哪儿?网络空间?我爸妈那代人,和女朋友分手会面对面,还“吻别”,然后“世界开始下雪”,伤心也伤心得浪漫。现在可好,分手都分得这么冷漠虚无。
为什么?我发问。
远水不解近渴。
远水不解近渴!就TMD这么赤裸、这么实际!我对健立的猜测得到证实。他天生耐不住寂寞。即使耐得住,他周围的女孩子也会把他“纠正”过来,谁忍心让一个富家公子独对寒窗?他是个倒霉蛋!我给他下了定论。我把手机摔到地板上,随后又跳下床,捡起手机,发现它居然毫发无损,很无辜很倔强。我又怜惜起它来,或者说怜惜我的钱包,我绝没有闲钱再买一部手机。我回到床上,把头埋进枕头里,好让泪水有个去处……
我以泪洗面好几天,慢慢地觉得无趣起来,就停止了哭泣。
恹恹地捱过了几个星期,把日子过得稀里糊涂的。有一天草莓打电话给我,说她周末要和朋友一起到伊瑞公园钓鱼,约我一起去。你出来散散心,天天窝在家里全身要长白毛了。我问约她的是哪种朋友,她答是有待进一步发展的,但在男女之间,朦胧阶段最让人期待,也最有趣。她比我大几岁,对男女关系有一套自己的专利理论。
我认识草莓,是在思明学院的自助餐厅。有一天她端着一盘子披萨坐到我旁边,主动和我搭讪。她是美女,这一点毋庸置疑,脸上挂着典型的美女表情,全身上下都是名牌,但我怀疑那是些山寨产品。她见到一块石头都有三句话说,何况我还不是一块石头。她在国内参加过高考,毫无悬念地落了榜,就来到思明学院读预科,比我早一年入学。她比我高一头,看我的眼神有点居高临下,总的来说算热情。我初来乍到,多一个熟人没有坏处,就开始和她交往。
星期六早晨九点,草莓打电话给我,说她已经等在苏菲家门口了。我出了门,看见一辆簇新的宝马,草莓坐在后排的座位上正花枝招展地向我挥手。这时副驾驶座旁的玻璃被摇下来了,一位男生探出清秀的脸,说,快上车吧。
我上了车,驾车人转过头,让我大吃一惊。竟是健立!他的头发一撮撮立着,出门前至少喷了半瓶发胶,让我联想到刺猬,既冷又硬;他把PoloT恤衫的领子立着,戴一条CK牌的金链子,比在国内时又酷了几倍。
原来是你!健立也有些惊讶。
你们认识?草莓问。
丽贝卡她妈是我爸的部下。健立轻描淡写。
她妈是我爸的部下!我听了,气得鼻孔险些冒出青烟。这就是他对我们的关系的介绍!我们向彼此献出了初夜!他把我们之间的甜甜腻腻都忘了!现在他和我近在咫尺,彼此的距离比天涯还遥远。我真想立即跳下车去,不要再看他那张装酷的脸,可他已经发动汽车,上了街道。我忍住了,不想让草莓知道我为健立伤心过,她本来就认定我在男女感情上弱智。心里有一个微小的声音提醒我,情场上没有永远的输家,也许我还有扭转局面的机会。
我问健立什么时候来多伦多的,他说两个星期前,已经开始在思明学院读书。今年初他爸妈移民加拿大,在这儿买了一套房子。他在加州的学校读腻了,就搬来了。他和我读同一所学校,竟然不主动找我!他上学第二天,就在教学楼的走廊上盯住了草莓。草莓算甜妞,他是属蜜蜂的,对甜的东西敏感。草莓一路上向健立献媚。健立表面上无所动容,心里美滋滋地照收不误。草莓面容姣好,声音娇嗲,她的媚,不收岂不是浪费?
清秀男生叫北北,是健立的堂哥,5岁时就移民了加拿大,在思明学院学公共管理,希望毕业后为政府工作。专业是他妈帮他选的。他妈说他智商不高,为政府工作比较合适,这听起来够讽刺!
健立驶进伊瑞公园的停车场,仍不肯减速,险些撞上一辆旧本田车。开本田的是一个白人男生。他把胳膊肘悬在窗外,露出刺青,那是一条蜿蜒的长龙。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黑人男生,愤怒地冲我们竖起了中指。健立佯装不见,脸上却露出得意神情,有什么可愤怒的?瞧他们开的那辆破车!
伊瑞公园虽在密沙沙加市内,但有小桥流水,闹中取静。枫叶红得有些深了,水比夏日里更蓝些,三文鱼在水中游动。我们四人来到桥上。健立和北北像模像样地开始垂钓,还说晚上请我们吃他们亲手钓的三文鱼。我对钓鱼没有耐心,有点百无聊赖,就叫上草莓一起散步。
快下桥时,我听到一声尖叫,转过头去,看到旧本田车上的一黑一白两个男生正袭击北北和健立。他们的姿势凶猛,像两把长剑,倏地刺破了柔和的风景。他们显然事先商量好了,长龙男生扑向健立,黑人男生直奔北北,同时出拳。健立最先反应过来,开始反抗,立即和长龙男生扭成了一团。我尖叫一声:你们干什么呀?我和草莓立即跑过去,想阻止他们的打斗,可已经来不及了,黑人男生把北北推进了水中!随后他和长龙男生丢下健立,掉头逃窜。我、健立、草莓同时乱了手脚,探头往桥下望,看到北北正在水里扑腾。我们喊着他的名字,飞奔到水边。我急得几乎哭起来,求健立救救北北,但他吓得连连摇头。我拿出手机,立即拨打求救电话911。过了一会儿,北北从水里探出头来,开始有规律地划水。他仰起头,倒开始安慰我们,说他会游泳,我们三人同时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他终于游回到岸上,但呼吸困难,冷得浑身打战。
你没事吧?我问。
有美女关心,冷也心甘。北北答道。他居然还有心开玩笑!
一刻钟后,一辆警车开过来,在我们身边停下。从车上走下来一男一女两个警察。两人都是白人,三十岁左右年纪。男警察蛮帅,生着卷曲的棕色头发。女警察有点肥,不过肥得还有线条。北北说话困难,健立期望地把目光转向我。我知道草莓和健立的英语烂得上不了台面,只好硬着头皮,磕磕绊绊地讲了北北和健立遭遇袭击的前后。
你们记下车牌号了吗?男警察问。
我们四人面面相觑,先后摇摇头。我说,那个白人男生的胳膊上有长龙刺青。
有长龙刺青的人成千上万,男警察说,没有记下车牌号,我们很难调查,他转过脸对北北说,你没受伤就好,以后小心点儿。
女警察突然问,你们在这里钓鱼,有执照吗?
我们诧异起来,开店要执照,鬼知道钓鱼还要执照!
女警察稀里哗啦地从裤袋里掏出个小本本,我得给你们开个罚单。
我开始央求她,念及北北和健立是初犯,不懂加国法律,何况又没钓到一条鱼,原谅他们……他们都是没有收入的学生,只能饿肚子用饭钱交罚款。草莓用中文说,黑人男生把北北推下水,这是种族仇恨,先去抓那两个罪犯男生,才是警察该干的事儿。我没把草莓的话翻译过去。我哪能承担起消除种族仇恨的重任?
女警察并不动容,说,你就不要编故事了,她指指健立,他交这点罚款不算什么,卖掉手表足够交几十张罚单。我这才注意到健立戴着一块精致的劳力士表。这个混蛋,从来忘不了摆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