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毓信揉着宿醉的额头,睡眼惺忪地走出家门准备上学,却发现楚尧正手里潇洒地绕着一支没点燃的香烟,立在他家对面的街上。
“楚尧!你怎么会在这儿?”毓信很奇怪,自己还没睡醒,而楚尧却面上全无疲倦,反而精神奕奕。
“我五点钟就守在这里了,有重要的事找你!”一惯沉着的楚尧这次神色郑重。
“好,有啥事要帮忙?”毓信倒爽快,拍拍楚尧的肩,说:“我们边走边聊!”
“我们是朋友,应该坦诚,我又是军人,说话不想绕弯。”楚尧拦住毓信,认真地告诉他,“我喜欢小妹。所以要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为什么不行,到底有什么障碍?”
毓信记起昨晚说的酒话,暗暗后悔自己没管好嘴巴。这一两年看着父母的神情,好像十分欢喜楚舜,虽然没有明说出口,泊芙有几个追求者,父母并没有干涉,所以毓信揣测父母的意思,大约是想等小妹高中毕业后,将楚舜介绍给小妹。
换做别人,他都好和楚尧开口明说,但楚舜是楚尧的亲弟弟,说错了话岂不是制造兄弟阋墙的矛盾?
于是毓信嘿嘿乱笑了一气,解释道:“昨晚我酒喝多了,胡说八道的话你就当粉笔字擦干净吧!”
楚尧想不到毓信会这样回答,真是啼笑皆非,忍不住敲了毓信一记。不过心里到底放下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也就没有往深处细想。
毓信拉住楚尧,他一直觉得泊菡没有长大,现在竟然有人喜欢她,心里真是五味俱陈:“可小妹还在读高中!我们家的姐妹,只有十八岁以后,才可以恋爱。”
楚尧连连解释:“这没关系,我可以等到她十八岁,也就一两年的光阴。”
毓信皱眉道:“不是我打击你。我们家姐妹的婚姻,基本是半包办半恋爱的形式,恋人都不能自己随便找,人选得事先得到父母的首肯……全家大概也只有泊芙是父母管不了的,不过伯英追求她,父母也默认了。”
楚尧凝神细听,思索了一会,问:“你的意思,你姐妹们恋爱,必须先通过父母这一关?”
毓信点头道:“差不多就这个意思。反正大姐当年先看中了另外一人,结果姆妈反对,说那人老家在东北,思想激进,怕闯祸连累家人。大姐只好分手,和家里同意的人结了婚。”
“那我正好要去府上拜访,告诉伯父伯母我喜欢小妹。”
毓信听了,连忙反对:“这样万万不可!我父母看你才见到小妹一面,就上门来求,一定当你做事浮滑,哪里会同意,不如你再等等。”毓信烦心地挠挠头,这楚尧和小妹合不合适他也说不清楚,没有半点把握打包票,最后勉强道:“最多我回头向姆妈探探话风,先帮你美言美言,但这不是一时半会能做到的,你只有耐心等待。”
楚尧沉思一会,才点头同意。
毓信犹不能放心,再三嘱咐楚尧:“你的想法就暂时放在心里好了,千万别去骚扰小妹!如果爸妈知道你现在就找小妹轧马路的话,一定坚决反对你的。”
楚尧告别毓信,就回家汇合了弟弟楚舜,两人提了礼物来到章府专程拜望章燿夫妇,楚尧以长兄的身份,代表楚家感谢章燿一家对楚舜的关心照顾。章燿夫妇见到他们虽然是同胞兄弟,却一个似宝剑出鞘,一个似美玉无瑕,十分欢喜,只是和楚舜相识更久,言语之间,也亲热很多。
章燿还是很关心楚舜进大学读书的事,不过楚舜告诉章燿,他已经打算放弃读书,准备就业供养母亲,这几天和哥哥商量妥当,楚尧拿出了从军几年的津贴和战功奖励做本金,已经找好一处繁华的地点,打算开间小型的电器商行,代理优质的国货。
章燿虽然内心有些遗憾,但看见楚舜小小年纪就能脚踏实地,楚尧楚舜两人兄友弟恭,感情深厚,那一点小小的感慨也在谈笑声中烟消云散了。
走出章家的向阳楼院,楚尧信心满满,他感到章氏夫妇待他并不是客套,也有一份深深的欣赏与喜欢在内。抬起头望见秋阳高照,心情大好,今天正好闲暇无事,便与楚舜分手,一个人在熟悉又有几分陌生的上海街头慢慢穿行。
下午放学,泊菡和好友苏愉一边走出学校一边聊天。
时下最热闹的话题当然是那些凯旋而归的抗战英雄,昨天泊菡家的聚会也是小女生们讨论的主题,放学后苏愉还意犹未尽,拉着泊菡询问穿紫色衣服的摆夷女子后来怎么样了。
泊菡无奈地摇头:“楚哥哥没有讲下去,姐姐问他,他还有些不高兴。”
苏愉摇着胸前的辫梢,猜测道:“八成那个军官就是你们那楚哥哥,他们俩个做了情人,不过打仗结束了,就断了联系,所以你们问他,他就不高兴了。”
泊菡被说中了心事,想着昨夜为此忐忑了一晚,不由得轻叹一声,脸上罩了一层愁云,向着苏愉倾吐烦恼:“我和你说,你可不要告诉别人——我也觉得这个故事就是他自己的。他又帅又英勇,光昨天的聚会,就迷倒了在场所有的女子,摆夷姑娘自然看得上他。可这故事如果是他的,那他……不就是有了心上人?”
苏愉听了,嘻嘻地羞起了泊菡:“你说迷倒了所有的女子,包不包括你自己?”
泊菡故作镇定地回答好朋友:“我可没有迷上他。只不过楚哥哥那么优秀,那么超凡脱俗,睥睨众生,我对他是又崇敬又赞叹,只要能远远地看着他,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这样还不是仰慕,还不是迷恋,我苏愉干脆改名叫愚蠢的愚算了!”苏愉大笑起来。
苏愉这话落在泊菡心上,教她一张粉脸顿时唰地胀成玫瑰色,心里更是乱跳,羞得她说了声再见就要从苏愉身边逃开,苏愉哪里会让泊菡跑掉,在泊菡身后一阵笑嘻嘻地跟着。
泊菡正要经过街角的一间外文书店,突然店里伸出只长臂捞住了她,定神一看,浑身一震,拉住自己的,竟是思念了一天的楚尧!
跟在泊菡身后的苏愉抬头看见楚尧,也是吓到了,乱七八糟地鞠了一躬,飞快地跑开。
楚尧假装看不见泊菡这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举起手里的外文书,一本正经道:“我这几天都在这里看杂志,刚刚一抬头看见你,你说,巧不巧?”言语间,还故意强调了一下这几天。
泊菡单纯,这样的小谎话也照单全收,尴尬地应着:“是哦,真的好巧。”
“如果你还要昨晚那个问题的答案,就在这里等。”楚尧挑眉微笑,转身进了书店里,似乎很有把握泊菡会留下来。
鼻端萦着少女发际迷人的馨香,余光里她果然乖乖地跟在身后,找了个少人的角落,安静地,默默地等着他。
书店里有过期的英文、日文军事杂志,甚至还有些战报,翻着这些珍贵的军事资料,身边陪着自己猎到的少女,楚尧的这半个下午,过得有些其乐融融。
因为有毓信的警告,楚尧只把泊菡送到离家还有一个路口的地方。泊菡晕晕乎乎地回了家,看见客厅里坐在沙发上翻报纸的泊芙,才想起来,这一路上,楚尧只是问她那根项链还在不在,然后就不停地问她上学的事,爱看的书,喜欢的花这样的话题,压根没有提过自己还欠泊菡一个答案。
她有些心虚地坐到泊芙身边,看见泊芙一边吹着口哨,一边翻着报纸里的电影公告,兴高采烈的样子,就小心翼翼地告诉泊芙:“二姐,昨晚你让我问的问题,我……还没有答案。”
泊芙听了,却开心地扯扯泊菡的头发:“你昨天已经说过一遍,我知道啦!”发现泊菡还是愣愣地看着自己,跳起来拉着妹妹转了个圈,笑嘻嘻地说:“小妹,今儿我算是想通了一个道理,递到手边的苹果不会甜,只有自己摘到的苹果才会甜!”
泊菡眼睛闪亮亮地看着小妹,问她:“小妹,你想过要什么样的爱情吗?”
泊菡不禁脸红起来,想了半天才嗫嚅道:“我没有认真想过,大概希望有一个人,可以让我甜蜜地思念,或者肝肠寸断地等待……”
泊菡没有说完,泊芙就哈哈大笑起来:“你那哪里是爱情,就是单相思罢了!爱情是生命里轰轰烈烈的一件大事,英雄美人,生死相许,才对得起我们这个饱经战乱的大时代!”
泊菡看见自己存了私心的试探,虽没从二姐嘴里听到楚尧的名字,但她刚刚说的英雄美人什么的,好像又和他有关。想来想去,她决定再找万能的神帮忙,楚尧最好没有女朋友,如果非得有女朋友的话,千万别是二姐。只要是任何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姑娘,泊菡都觉得不会影响自己偷偷地想着楚尧,幻想那个在高高的山顶上,看着月亮唱着歌的紫衣女郎,就是自己……
次日泊菡心不在焉地上了一天课,根本不知道课堂上讲的是什么,一心只想着早点放学。偏生今天玛丽修女要她们留下来唱赞美诗,这时间越是心急就过得越慢,不过是多拖了半小时的堂,泊菡已经看了十几遍手表了。
放学时苏愉紧紧地挽着泊菡的胳膊,故意调侃她道:“昨天我可看到你说的英雄了,他个子怎么那么高?你在他面前,就像小鸡那么渺小,一点都配不上他!”
泊菡不甘示弱,也反唇相讥:“那你昨天更是像只小苍蝇,嗡嗡嗡地只知道逃跑,把我丢下来,罚站了一个多钟头!”
苏愉笑得咯咯咯:“我是吓了一跳嘛!还以为是演《魂断蓝桥》的罗伯泰勒呢!跑好远才发现不是,他比罗伯泰勒年轻漂亮,也没有小胡子!”
泊菡想着楚尧要是长了小胡子的样子,觉得很搞笑,也开心地和苏愉过了街,到了街角的书店,泊菡停下脚步,向里面张望,苏愉也是,两人调笑了一回,最后泊菡吞吞吐吐道:“苏愉,我想进去看看书,晚些回去。如果我姆妈不相信,我就让她打电话给你,你一定也要这么说。”
苏愉吃吃笑着:“别说你姆妈不相信,就连我也不相信!同学这么多年,我还没见过你进这间书店。”
泊菡脸色绯红,结着舌反驳:“我真的是去找书……”
苏愉识趣地拍拍她的肩膀,说:“好啦好啦,如果伯母打电话来,我一定说和你一起在书店看书!”
好朋友就是这样,可以生气,可以吵架,但最关键的时候,无条件支持你的,还是她们。
泊菡进了书店,明知里面没有楚尧,可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想走。她翻翻昨天楚尧看得津津有味、爱不释手的战争杂志,自己又根本看不懂,看着也觉得无聊,无聊之中想起苏愉的话,又平添了几分烦恼,胡思乱想中已临近家里开晚饭的时间,不得不走了。
放下手中战报的那一刹,泊菡觉得自己就像成语里那个可笑的宋国农夫,因为偶而在树边捡了一只撞死的兔子,于是天天守在树下等待奇迹。她越想越好笑,还有些惆怅,忍不住低叹着苦笑出声。
突然,有声音自头顶传过来:“你笑什么?”那声音是枕边的梦境,是夜里擦亮的火柴,一下子,泊菡的心瞬间涨满了甜蜜,凝在唇边的那半个苦笑也变成了幸福的偷笑。
楚尧看见泊菡转身仰起的小脸,想不到她笑起来竟这般明媚,原来她开心的时候,明艳如十里春花,动人心旌。
本在街对面的咖啡馆枯坐了三个钟头的楚尧,早就看见泊菡,看着她进书店,看着她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直到她频频看表,呆不下去的最后一刻,他才出现。他心里清楚自己这招叫欲擒故纵,就像昨天的那招狭路相逢一样。
楚尧想要的效果是不用吹灰之力,叫这个少女主动像只小白兔般扑进自己怀里。他便可以告诉毓信,自己没有骚扰他的小妹,反而是小妹,“骚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