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聚会一直热闹到晚饭时分,蹇伯英提出请在场所有的同学去西餐厅吃牛排,大家哄然响应。楚尧只好向章燿夫妇告辞,另约时间登门拜访。
泊菡原来没有同去的计划,却被泊芙强拉硬拽地做了小跟班。泊芙一下午都被伯英缠住,没法分身,所以拜托泊菡想办法从楚尧那里了解些消息。
大家在西餐厅散开,楚尧对毓信家祺他们说:“陪我去江边走走,从前天天听腻了的涛声,几年听不见,很是想念。”
于是,毓信、家祺、伯英和楚尧,领着泊芙姐妹,一起走到外滩江边。
此时,一轮将满未满的月亮把无边的月光倾泻在了人间。黄浦江上,洋气现代的游艇和古老破旧的帆船挤在一起,那游艇上霓虹闪烁,舞声灯影,帆船上却是千疮百孔的帆篷,如今,一齐镀满了银色的月光,映着黄浦江浑浊的波涛,新与旧,现代与古老,竟有了古怪的和谐。
月光像如积水空明,照在每个人身上,照得每个人都像不真实似的,几个男人望着江面上的点点渔火,烧起了香烟,都不出声说话,只有毓信喝得微醉,低头趴在水泥江堤上。
“你这次回来可以呆多久?”泊芙容不下冷清的场面,追问着楚尧,有些恋恋不舍。
楚尧因为泊芙是好友之妹,也算另眼相看,对她的问题没有拒之千里:“我们军人的时间,是不属于自己的。我虽然有十天的假,但也许明天,后天,也许就在今晚,只要有命令,就得立刻出发。”
他直视着对岸的星火,可心里却无时不在留意着身边不远处安静的泊菡。
大家说了一些建设国家,把中国建成世界大国这样激励的话。只有泊菡默默无言,插不上嘴。
泊芙不想很快就和楚尧道别,又在缠着楚尧说战斗的故事,楚尧只是抽烟,微笑。
终于,他听到了泊菡的声音,软软的,轻轻的,虽然不是在和他说话,但每一个字都让楚尧生出真心的喜悦。
“二姐,你就让楚哥哥说一说战火期间,有什么美好的故事吧!”
楚尧望向泊菡,那银色的月光照着她的面颊,把她装饰得像一个仙子。在他所有战斗和血肉堆起来的记忆里,其实,所有的美好都与她有关。
“战火里不打仗的日子,只要有蓝天白云,只要自己健健康康,没有负伤,都十分美好。”楚尧注视着泊菡,告诉她。可她的模样,好像对这个答案有些失望。
想了一下,楚尧又说:“不过,我还是可以给你们讲一个美好的故事。”
“那是在境外,缅北山区靠近盆地的地方,每到春暖花开的季节,当地的摆夷青年就会聚在一起,唱花歌挑选伴侣。”楚尧又烧起了一根香烟,他的声音似乎飘浮在月光之上。
“当时,一支中国远征军就驻扎在附近,军队里的小伙子大多来自内地,没有见过摆夷人的节日。正好有天休息,大家就约好了去看他们的花歌会。花歌会上摆夷女子先跳上一支舞蹈,女子跳完舞后,如果围观的男子中意了哪一位女子,就拿一串花环给她,她若是也中意这个男子,便接受了花环,两人就离开花歌会的队伍,到密林里去欢会。同样,轮到摆夷男子跳舞的时候,女子也可以挑选自己中意的男子做心上人。”
几个年轻人都没有听说过这样自由自在的交往方式,不觉中都产生了神往。
“摆夷女子跳舞蹈的时候,军人们都发现其中有一个穿紫衣的女子特别美,舞姿也像孔雀一样娇健。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倒也不害羞,一边舞蹈,一边向军人们回望。女子跳完舞,紫衣女收到好多男子献的花环,可她一个都没收下。一会男子跳完舞,也就轮到女子们选心上人了,那紫衣女就向军人走来,将一串花环献给了一位年轻的军官。”
“哦……”听众们轻声惊讶起来。
楚尧没有停住,继续沉浸在美好的故事中:“那军官不敢接受女子的好意,一个劲地拒绝。紫衣女突然从自己贴身的衣服里抽出一把匕首,和花环一起递到了军官面前。从她咿呀的比划中,大家猜出来,那女子的意思是,如果不接受她的花环,就请用匕首结束她的生命。”
听众的心都跟着提了起来,楚尧甚至感受到泊菡在紧张地盯着自己,他暗暗笑了,心生欢喜。
“一起来的同僚都劝军官接了紫衣女郎的花环,军官犹豫再三,只好接受了。因为总不能因为他的固执,害了百姓的一条性命。那女郎笑靥如花,牵着他的手走出了人群。他们走啊走啊,一直走到高高的山顶上,就在悬崖的边上坐下来,军官才知道,为什么紫衣女郎会带他来到这里。”
“那山顶是四周最高的山峰,圆圆的月亮就挂在深蓝的天际,那么大,那么真,好像伸着手就能触到一样。往山下一看,雨林的高处云雾升起,被月光照得是银光闪闪,就好像一大片海洋,那里只有纯净的天空和照耀众生的神灵,没有死亡的幽谷……”
楚尧的听众听得入迷,都有点痴痴地沉醉了。
“紫衣女郎唱起了山歌,那真是世界上最动听的歌声,军官虽然听不懂,但知道那是她们的情歌。山下一对对的情侣听见了,也纷纷应和,歌声此起彼伏,像仙乐一般随着月光流淌。军官也唱起了汉人的歌曲,紫衣女郎听得眼睛亮晶晶的,像山脚下的伊洛瓦底江一般清澈……”
“后来呢?!”泊芙意犹未尽,再三追问道。
“没有了,故事就到这里。”楚尧眸中荡激着深刻的痛楚,狠狠地吸了一口烟,丢向了江中,简短地说,“走吧!”
回程中,泊芙还想紧跟楚尧,却被伯英拉着家祺,故意把他俩分得远远,三个人走在前面,毓信喝得有些微醺,脚步零乱地跟在最后。这样有意无心的队形,泊菡倒走在了楚尧身旁,几乎呼吸相闻。
走在楚尧身边,泊菡发现自己变得分外敏感,在两人不经意地靠近时,闻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烟味和坦克机油味混在一起的味道,这样的气息和爸爸身上的有些相似,却又独特,散在空气里,闻着有些醺醺的香。
空气里好像有酒,楚尧的心头也变得微醉,听到泊菡在黑暗处踉跄了一下,他终于鼓足了勇气,半晌说了一句:“小妹走不惯夜路,就跟紧我。”他说话时,特别温柔,生怕一个不小心,惊吓到身边的少女。
他没有叫她泊菡,还是像当年在紫藤廊里那样,一声小妹叫得亲切。泊菡有些发呆,心头像黄浦江水那般起起伏伏,怀疑自己正做着梦,她在心里想问楚尧:“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可惜,等她紧紧张张,结结巴巴地问出来,根本是另外一句:
“我二姐想知道,你现在有没有女朋友?”
话从嘴里说出来了,泊菡发现自己手脚变得冰冰凉凉,鼻尖上冒出细细的汗珠。
楚尧转身停步,却是啼笑皆非,像望着一只发呆的小兔那般望着泊菡:“为什么你二姐自己不来问我,要你来问?”
泊菡心跳如擂鼓,原以为可以直接听到有或者没有这样的答案,没有想到楚尧会反问她,千回百转地想了半天理由,最后还是语无伦次地坦白了:“二姐……说人太多,她没机会问你。二哥又不肯帮忙,只好要我问你。”
楚尧听完,眼里闪过一丝猎人的狡猾,告诉泊菡:“想知道答案,可以。但天下没有白得的午餐,小妹得答应我某个条件。”
“什么条件?”泊菡心里起了忐忑,生怕楚尧让她做什么可怕的坏事。
楚尧见她十分紧张,又是一番好笑,慢慢道:“一时想不起来,等想好了再说。”
这时毓信踉跄着步子,插进两人之间,把泊菡推到家祺身边,自己把胳膊搭在楚尧肩上,等众人走得远了,才大着舌头警告楚尧:
“你是我最……最好的朋友,我警告诉啊,离我这个小妹远……一点。”
楚尧摇头苦笑:“我和你小妹连说话都不允许?”
毓信指指前面的泊菡,敲敲楚尧的胸脯:“说……说话可以,但其……他的,不……允许!”
他又指着楚尧的眼睛:“我发……现你,眼……神不……对。”
楚尧无言,毓信说中了他的心事,两个好友间,气氛有些尴尬。
半晌,楚尧才打破沉默,表情深沉,难辨内心:“小妹订婚了?”
毓信酒气上涌,摇着头,坦陈道:“没有订婚,她什么……都不……知道。但……我这两年……观察,多半已经……定……局。我爸……姆妈……”毓信话没说完,趴在楚尧肩头,瘫软如泥。
楚尧高悬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整个人轻松了些,将毓信扶住,刚刚失去光彩的世界又重新完好如初。
“抗战那么难,都胜利了。我就不信,自己还会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