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菡在黎明啁啾的鸟鸣声里醒来,微微的熹光已经把院子里一缕石楠婆娑的树影投进房内,天就快大亮了。
昨晚“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重逢的喜悦让他们足足缠绵了大半个夜晚,可到了这个时间,泊菡还是醒来了。一年来,她按照楚尧临行前的叮嘱早睡早起,结果发现起床后的五点,恰是她思路清晰,文思涌动的最佳时段。
她坐到床边的写字台前,取出稿纸,一行行美丽的文字在她娟秀的笔端涌出来,妙笔生花,怎么读都口舌生香。原来,人在幸福的时候,再也写不出绝痛的文字,只有美好的感悟。回过头再看她当年的文章,她自己都觉得像是别人写的。
郑主编无奈地接受了她潜移默化中的文风变化,后来发现因为朝鲜战争爆发,岛内情势日渐太平,人们更能接受舒缓温暖的文字,所以泊菡无意中适应了这个需求,他苦笑着想起同事张帆的名句:她天生就借了上帝之光。
一个小时静静地飞逝,六点的时候,她听见院门被推开的声音,然后是阿妈、陈嫂和阿糯、苏愉压低喉咙,轻声说话,不久厨房里有了忙碌的动静,到了七点,忆儿醒了,睁眼不见妈妈,大声哭起来,陈嫂抱着他在院子里轻声哄着,可忆儿还是不依不饶地哭……然后,阿糯轻轻拉开日式拉门,小心地探进头来,看见泊菡正推开稿纸,拧紧笔帽,便露出一双虎牙,轻声笑道:“你醒了,万事俱备,就等你拌馅子啦!”
泊菡轻轻带关了房门,留下深睡中的楚尧。先抱了抱忆儿,哄得他破泣为笑,再洗漱完毕,清洁了双手后进入厨房。
去年年底,沈崇海因为执行秘密任务调到台北,阿糯也随之北上,住在国防部简陋的宿舍里。阿糯一心想买房子和泊菡做邻居,决定重操旧业,做点心赚钱,苏愉也要攒钱结婚,她们一拍即合,试了几次,发现兼具南北方风味的各色包子最受欢迎。在老齐太太的指导下,她们学会了发面和面等一整套包包子的技术,只是给肉馅调味这一道工夫,试来试去,还是觉得泊菡的手最巧。
泊菡没有什么巧招,不过是把姆妈的调味和婆婆拌肉馅的独门手艺结合在了一起,也教过阿糯和苏愉,可她们学后一致认定还是泊菡拌出来的最香。然后苏愉说是为了方便泊菡,作主把阿糯包点铺的操作间设在了泊菡家。有免费的柴火油盐提供,泊菡的“手艺”当然最香。
泊菡花了四十分钟拌好肉馅,下面的事都是苏愉她们的,于是,她泡了一壶茉莉花茶,端着一碟刚刚热过的包子进了房间,那边厢,陈嫂奶着憾儿,忆儿拿着一只大肉包,有滋有味地啃着。
屋内已经天光大亮,楚尧犹在床上深眠,一年未见,他的皮肤又染成微褐的小麦色,更添了层健康油润的光泽,俊朗不凡的眉眼,薄而坚毅的嘴唇,真是越看越让人沉迷。
她想起还有件要紧的事要做,昨夜楚尧交给她两只铁盒,说一盒是大姐交给她的,她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封封乳胶套。楚尧红着脸:“大姐得知你又怀了孕,特地请假赶到弗吉尼亚臭骂了我一顿,然后交给我这个铁盒,要我们节制……节制……”
泊菡想像着大姐批评楚尧的样子,她一定拿出了护士的威风,根本不在乎说的是多私密的事情,楚尧的窘迫可想而知。
泊菡又打开另一只铁盒,里面还是装着满满的乳胶套,只是品种繁多,楚尧的脸更红了,变成酱紫色:“我觉得大姐给的数量太少……好在海军俱乐部里有免费的发放,还可以拿烟和战友换,和他们打牌赢……我大半年,算是攒足了数量。”
可是,可是经过昨晚,泊菡觉得这两个铁盒,哪里够楚尧用的!
她赶紧把盒子锁进橱柜,万一苏愉随手乱翻,看见了真要丢人现眼了。
她刚想起身,身子却被腾空抱起,楚尧挑着眉毛一脸幸福,嘴里却言不由衷地道着歉:“昨晚我太粗鲁了,不够温柔。”他把她抱在怀里,吻着妻子颈间几朵樱花般的吻痕。
泊菡也伸手一摸,这才想起,恐怕这些红色的吻花,早被苏愉她们看见了!
她跳出楚尧的怀抱,见他如此痴迷沉醉地望着自己,决定用严肃的事情改造一下丈夫:“你坐好,我有正经的事要和你说!”
楚尧套上白色的长裤,上身加了件白体恤,泊菡给他递来温度正好的花茶,然后正色道:“你听好了,我要和你说的话十二万分的真实,”她顿了顿,才咬着唇告诉他,“你弟弟楚舜并没有死,他还活着。”
这么久她都不敢告诉楚尧这个消息,生怕他知道楚舜的消息,对自己的感情生变……要知道,他们在一起,唯一亏欠的人,就是楚舜。经历了这么多事后,她担心楚尧会因为同情怜悯,把她还给弟弟。
一时间,屋子里安静极了,楚尧做出要从裤子口袋翻出香烟的姿势,却苦恼地想起,他已经戒了烟。
他把妻子拉到身边坐下,转头郑重其事地问:“你怎么知道的?”他的样子并不惊讶,倒让泊菡有些生疑。
她一下子握牢了他的手,带着些怒意质问他:“你先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你倒是说说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她不敢想像,楚尧又有事情瞒着她。
楚尧自是敏锐,察觉妻子误会他了,坦言道:“我是在美国知道楚舜的消息的。在那里,我遇见了一个你也认识的人,是她告诉我的。”
泊菡顿时松了口气:“我是听苏愉说的,她在逃难到宁波的路上碰到了楚舜。”然后,她说了苏愉告诉她的故事。
“我知道的,正好是苏愉不清楚的后半段。”楚尧沉痛地。
“楚舜并没有上船到台湾,后来他回到了上海,谁都没有联系,拿原来的商铺开了旧货店,还是岳母发现了他,现在他就住在岳父家,你的房间里。”
“什么,楚舜住在我家里?”泊菡再也想不到这样的变化。
“嗯!岳父岳母说他是他们永远的小女婿,只要见到你,一定会叫你回到弟弟身边。”楚尧无奈地挑了挑眉毛,叹息着。
“小妹,我知道了弟弟的消息,不敢告诉你,就是怕你受岳父母的影响,又要丢下我。”他抓紧妻子的手,紧张地坦陈。
不想泊菡竟一脸惊喜:“我也是啊,害怕你会不要我,吓得不敢写信给你。”她愁肠百转,靠在丈夫的肩上,叹息着,“在感情面前,人都变得自私,也不知道能不能原谅这样的自私?”
楚尧扳正她的双肩,认真地问:“就算岳父母坚决要你离开我,你也不听?”
泊菡用力地点着头,却慧黠地笑起来:“如果你以后变得让我失望,不能排除我会听爸爸姆妈的话。”
“我发誓,永远不会让你失望。”楚尧紧紧地抱住妻子。
楚舜的消息楚尧是从项盈秋那里知道的,黎医生带他到医院里检查肺部的伤势,给他做了次小手术,将残留在肺里的伤瘢彻底修补,可以保证楚尧今后不会旧伤复发。在住院的那几天,楚尧在医院匆匆而过的人流中发现了一张熟面孔,项盈秋。
他知道盈秋的身份,猜想她到美国来的目的,应该是收集美国政府对朝鲜战争的情报,利用医院和护士的身份做掩护,十分便利。
他瞒着黎医生和大姐,接近了盈秋,结果几番交谈之后,彼此都刮目相看。这才有了盈秋把楚舜的情况告诉楚尧的事。
“盈秋不是二哥的女朋友吗?她跑到美国,二哥怎么办?”泊菡不解地问。
楚尧笑道:“我猜他们已经结为夫妇了,不过是暗中的,连岳父岳母和大姐他们都瞒着。为了他们的理想和事业,毓信和盈秋真的放弃了很多。”楚尧从自己的公事包里拿出一张照片,这是两年来泊菡第一次看到父母和二哥现在的样子,爸爸两鬓斑白,和二哥一身中山装,姆妈黑旗袍外面罩着西装褂子,而毓信身边,站着位怀有身孕的陌生女人。
“这是盈秋给我看的毓信照片。表面上毓信和别的女人结婚了,还有了孩子。其实,凭我的直觉,这是他们秘密战线的需要。”
泊菡想起当年盈秋的热忱,暗暗叹息这个不简单的女人,为了理想,可以暂时放弃爱情。
“盈秋说,她还欠你一份人情,总想着如何才能报答你呢!”楚尧温柔地看着妻子。
“我哪里需要她什么报答,只要她平安,幸福就好。”在泊菡心里,盈秋平安了,幸福了,毓信也会跟着幸福。
楚尧又从公事包里翻出一张相片,递到泊菡面前:“我想,你会想见到念念的。”
这是一张念念一百天的照片,那天婆婆和他们一家三口合照了相片留念,泊菡寄了一张给大姐,现在手上的,就是楚尧从大姐那里翻拍过来的。
泊菡又是伤心,又是感动,再次涕泪涟涟,现在她终于又看见了自己的女儿,在一纸相片上和思念的亲人重逢。
苏愉冒冒失失地推门进来:“泊菡,尝尝刚出锅的紫菜肉包……”看到泊菡神情不豫,才住了嘴。
泊菡抹着眼泪,把照片递给苏愉,苏愉就才知道泊菡流泪的原因,不过她看到照片里暖如秋阳的楚舜后,还是忍不住地感叹起来:“啊,美男子!”她拿眼瞅瞅楚尧,不满意地咋着嘴:“你比美男子差多了,除了个子高,黑不溜秋的真不好看!也不知道泊菡是什么眼光!”
楚尧尴尬地嘿嘿笑着,他长这么大,被女人批评相貌的,苏愉是独一无二的一个。苏愉又招来阿糯他们,一起看看泊菡从前的家庭。
阿糯温和地笑着:“原来楚君的弟弟很像电影明星啊。”她知道楚舜是泊菡的前夫,看着泊菡犹在楚尧怀中哭泣,只好浅淡地一句。
“我要把相片放大,挂起来。”泊菡说。
楚尧点头,温暖道:“只要你不难过了,我都由你。”
九点,苏愉和阿糯像打战那样骑了三轮车,带着蒸好的包子和烧好的汤水去了钟书阁,阿糯会在中午到台大附近学生多的地方叫卖包子,买两个包子还配一份紫菜汤,今天是她第一天营业,她要万分努力才行。
家里又安静下来,楚尧抱着忸忸怩怩不让爸爸抱的忆儿,带着陈嫂憾儿,出外逛公园。把安静的空间还给泊菡。
泊菡拿起《HOPE》的组题文档,开始给杂志写“来信解答”这个栏目,《HOPE》针对的读者群是军队女眷这样一群文化不高的群体,目的是帮助她们改善生存的空间,帮助她们学会活下去的能力和勇气。
“请问,我已经生了三个女儿,丈夫逼着我继续生儿子,我应该怎么办?”
“请问,我天天在家做死做活,男人却在外面花天酒地,我应该怎么和他吵?”
……
她决定用最温暖的文字来帮助这些迷惘的女人。
楚尧回来,向她郑重交待:“我看忆儿太娇气了,不像是我楚尧生的,没有什么男子汉的气魄,从今天晚上起,让他和我睡吧!我一定要改变他哭哭啼啼的个性!”
泊菡啼笑皆非,又护着忆儿:“他才多大,还不到十九个月,你真的拿他当你的小兵?”
楚尧认真地点着头:“好男儿的志向就是从小培养的,他被你们几个女人宠得不像样子,现在就得开始训练,等到我放了寒暑两假,还要带他游泳长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