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菡听得愣愣的:“你不是要去海军部上班吗?哪里有什么寒暑两假的?”
楚尧苦涩地一笑,不在乎地:“回来之前,我收到正式的任命,要我留在台北的海军学院做教官,并不是去海军部。”
泊菡诧异极了,留校从教,离开职能部门,这意味着楚尧最擅长的军事才能将被抛在一边,意味着他也像从前老军长的部下那般被调离重要岗位,只能担任闲职。
“为什么?”她扬高了声音,替楚尧愤愤不平。
“难道你不希望我平平安安的,早上上班,傍晚回家,没有前线,没有战火,没有受伤和牺牲?”楚尧反过来宽慰妻子。
“我当然希望!只是你的理想,抱负怎么办?”泊菡由衷地为楚尧着想。
“我的调职大概还是和老军长有关,他在美国人眼里,一直很受尊重。现在的那个总统,对他忌惮得很。”楚尧平静地,“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我现在这样,退一万步讲,起码可以保得妻儿平安。”
泊菡心酸得想要落泪,楚尧从军十年,如今竟落到英雄无用武之地,怎么可能不难过?可他隐忍着内心的苦痛,看上去若无其事,轻描淡写,只是为了心爱的女人可以安乐无忧。
她湿润了眼睛,纵身投入他的怀抱,不停地啄吻他坚毅的下巴,表白道:“楚尧,我爱你。从此,我们一家五口在一起,享受太平快乐的日子吧。”
楚尧刮刮她的鼻子,煦煦笑道:“你是个假作家,这么不会说情话,天天我爱你我爱你的不离嘴,我都要听腻了。”
“真的?”泊菡笑嘻嘻地,睁大清潭似的美目。
“假的。”他无限宠溺地。
五月,楚尧在美国弗吉尼亚军事学校的同学米歇尔因为朝鲜战争,随舰队来到台湾,和许多美国军人一样,他身上也有着胜利者对溃败者那种不经意的傲慢,不过在听过楚尧对半岛局势的分析后,佩服得五体投地,常常到楚尧家里和他讨论朝鲜战局,楚尧和解放军正面接触过几次,深知他们的顽强和勇气,他们总会讨论到深夜。楚尧从米歇尔嘴里听到的美军动向,经过分析后,也通过渠道,汇报给了孙将军。
泊菡不解地问楚尧:“米歇尔只是个小小的海军上尉,他嘴里能有可靠的情报吗?”
楚尧笑着说:“这你就不了解了。米歇尔家族从南北战争时期就服务于军队,历史已经快一百年。到了他这一代,本来是他当飞行员的哥哥乔治挑大梁,结果乔治在菲律宾牺牲了,米歇尔急于达成哥哥的成就,才会不计后果地和我讨论战局,他的伯伯叔叔都在国防部担任要职,他嘴里的点滴信息,一定有华盛顿和五角大楼的意思。”
“那你把他的话告诉将军,不也是做了秘密工作?”泊菡歪着头,认真地想着。
“他说的东西又杂又多,还相互矛盾,我只是加以分析,至于有没有用,那是将军他们高层考虑的事情。”楚尧潇洒地盘着手里的铅笔,修眉轻挑,自夸道,“你丈夫若生得相貌平凡些,一定是个做地下工作的人才。”
泊菡嘻嘻笑起来,无限崇拜无限爱慕地趴上他的肩头:“楚尧,我真爱你。”
楚尧眼里含满笑容:“你这话,我百听不厌。”
米歇尔到楚尧家盘桓,除了讨论军事外,还有个目的,就是吃。他是个老饕,喜欢泊菡为他特地做的茄汁大虾,蒜香猪排,罗宋汤,小笼包,还有张帆家的北京蒜肠,皮冻,小冉的麻辣牛肉,阿糯的天妇罗……他一边大吃大喝,一边惊叹:“马克,你的家真是世界美食大全!”
小冉不服气地:“他是没有到过我们四川,不然要他天天不重样地吃,一年也走不掉!”
无心的话语触动了众人的乡愁,大家表面上笑容仍在,可心里都在思念故园。
后来,米歇尔提交的几份报告得到了上面的肯定,他很得意,开玩笑地拍着楚尧的肩膀:“马克,不如你来替我们工作,挣美元!比你在学校生锈强多了!”
楚尧笑容一收,清冷地正色拒绝:“我是中国的军人,要效忠的,也只能是自己的国家。”
米歇尔讪讪地对泊菡说:“让马克为我们的联络处工作真的很好,有房有车,比你们现在的条件优越。”
泊菡微笑着婉言谢绝:“米歇尔,我这个做太太的,一向由他。”
米歇尔耸耸肩膀,苦笑着就此打住。
不久手边有个台北女界的联谊舞会,要求携伴同往,泊菡请楚尧陪她一起去。
那天,泊菡新烫了齐耳的短发,身穿楚尧从美国买来的连衣裙:淡紫印花的雪纺清新动人,简单的裁剪和蓬开的裙摆带着青春的活泼,腰前的绿色蝴蝶结更增添了一份俏皮。
比起舞会上那些珠光宝气的名媛们,她别无首饰,只有颈间一朵金玫瑰闪闪发光,把她衬托得明艳动人,她和楚尧一走进舞会,顿时成为众人之中的焦点。
楚尧陪着泊菡,向认识的人打招呼,一些著名的女作家,像琦君、苏雪林,林海音等,泊菡竟也熟悉,都是款款交谈,楚尧第一次感觉到了妻子的成功。
几只舞下来,楚尧以潇洒的舞姿赢得了在场女士们的厚爱,泊菡不得不让出丈夫,才能逃出女士们的包围,她走到水果台前,选了几样水果,细细品尝,远远地欣赏楚尧的舞技。
“哟!快两年不见,楚太太也脱胎换骨了!”有人在她身后,咬着牙讽刺道。
泊菡回头一看,竟是小李均怡夫妇,许久不见,均怡的皮相已然枯槁,红唇中的两粒门牙发散着白森森的幽光。
看见均怡还好,可看到了小李,他依然是咧着嘴,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笑得十分油滑。
泊菡像咽了一只苍蝇,心头恶心之极,一下子后退几步,转身就想逃开,可是,一只有力的胳膊扶住了她。
“没事的,小妹。”楚尧看到小李,却不见动怒,只是关心自己的妻子。
“哟!小楚,真是好久不见!”小李看见楚尧,竟像没事人似地打招呼。
不知为何,楚尧并未拂袖而去,只是冷淡地向小李夫妇点了下头。
“过去的事,都是一场误会!要怪,都怪郁文远夫妻俩挑拨离间。”小李望了望均怡,无所谓地解释,“均怡也是受了康葆珍的骗,才把楚太太赶出了营房。”
均怡翻了小李一个白眼,假假地向泊菡他们笑了一下。
“小楚,我可一直当你是朋友!当初要不是我姐姐出面打了几个电话,摆平了军事法庭的人,单靠一个孙将军,你没有那么好过的。”小李大言不惭地。
楚尧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冷淡地点了一头,说了声:“谢谢!”
泊菡正要反击,被楚尧按住,两对夫妇告别而去。
泊菡觉得楚尧有些怪怪的,难道仕途上的挫折,真的让他失去了斗志?看到小李步步高升,变得不敢得罪他?
她对楚尧怒道:“你究竟怎么了!明明知道小赵就是他……”
楚尧做了个禁声的示意,泊菡回首一看,均怡心不甘情不愿地走过来,邀请楚尧一舞,楚尧想了一瞬,竟同意了。
泊菡身边突然出现小李,他抱着胳膊紧贴在泊菡身边,假装不是在和泊菡说话:“你真美!”
泊菡厌恶地躲向一边,可小李又贴上来:“看得出来,你没有把那天晚上的事告诉小楚,算你嘴下有情。”
泊菡心道那么不堪的往事,在小李嘴里竟不过是桩风流案,他真厚颜无耻!
“我没忘了你。只要你同意,我可以娶你。”小李悠悠闲闲地,“姐夫跟着老蒋,我跟着小蒋,明年就升少将了。不像你的楚尧,这辈子也就是个穷教官了。你跟着我,一生荣华富贵享受不尽,十年之内,我保证你是上将夫人。”
泊菡冷笑一声:“均怡呢?”
“我早就受够了她。只要你愿意,我立刻和她离婚。”小李浅笑,一副坦然自若的样子。
如今均怡的父亲在大陆当了俘虏战犯,失去了做他太太的价值。小李早有休妻的想法,只是大姐反对。现在他突然发现泊菡就是当红的女作家石楠,身份高雅,容貌美丽,完全配得上他的身份,顿时成了眼中一颗灿烂的宝石。
一曲舞罢,楚尧回来和小李淡淡招呼了一声,就带着泊菡离开。
“你现在什么都不要说,一切回家再讲!”楚尧冷静地命令道。
回到家里,泊菡不顾一切地冲到楚尧面前:“你再也不能理睬小李,他是恶棍,魔鬼!”
“哦?”楚尧的反应很奇怪,他现在戒了烟,新养成了习惯,喜欢拿着一只铅笔在指间绕着。
“你不知道他刚刚说什么吧!他要我离开你,嫁给他,保证我当得了上将夫人!”泊菡为了刺激楚尧,故意说出上将夫人的名号来。
“呵呵!”楚尧挑起眉毛,满含讥嘲地,“小李下的本钱,不算小。你为什么不同意?要想当上将夫人,的确只有小李有这个本事。”
“你……”泊菡气结。
“你跟着我,只能做一辈子穷教官的太太,以你现在的成就,太委曲了。”楚尧好像一本正经地。
当初那个漆黑的夜晚,被小李凌辱的一幕幕浮现出来,这些年来她努力忘掉这个恶梦,却终不能忘,这个恶人只要还是逍遥法外,她就没法忘却小赵的死。
“小李他是个禽兽!”泊菡怒道,把那晚小李要做的事终于向楚尧坦陈出来,要不是小赵及时出现,现在的她,早已被小李羞辱。
楚尧攒紧了眉头,满脸乌云,额间的太阳穴青筋跃动。孙将军和陈上校在告诉他小李的恶行时,都回避了小李的这一段,泊菡从未提起,可他凭着多年形成的猛虎般的直觉,断定事情并不简单,现在泊菡的故事,揭露了事情更可怕的一面,小李,当真是连禽兽都不如。
泊菡看着楚尧眉头紧锁,担心他会报复,忧郁地劝着:“求你不要想什么报仇的事情,耶和华说过,因为你永怀仇恨,我必使你荒凉。心怀仇恨,便没有快乐,我们只是升斗小民,不用和他们有钱有势的硬碰硬。”
楚尧神色凝重,半晌之后,清淡地说:“好吧,你都把你的神搬了出来,我就听你的。”
“以后再碰到小李,无论他说什么,你不要理他就是了,千万别动气。”楚尧像命令手下那样严肃。
果然两年里楚尧偶尔在场面上遇到小李,还可以点头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