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还值得你想来想去再告诉我?是不是你和张帆?”泊菡抹干眼泪,高兴地拉着苏愉,最近张帆主动去了钟书阁好几回,泊菡暗暗猜测好朋友是不是要有喜事了。
苏愉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从她的衣物里翻出一件用报纸包裹重重的东西,默默地递到泊菡手中。
“你看见这个就会明白的。”苏愉的声音有些低哑,和她一向活泼的性格完全异样。
泊菡见她郑重其事的样子,只好听话地拆开报纸,一件粉红色的万花筒出现在眼前,她看着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那万花筒好像在水里泡过,有些变形,却被人精心地修理过,记忆里好像有一丝微芒闪过,泊菡举起万花筒,对准了光亮。
鲜红的玫瑰,雪紫色的勿忘我,白色的情人草,各种花瓣颜色变得斑斑驳驳,却仍然随着旋转,顽强地变幻着梦幻的图案。
泊菡痛苦地捂着脸,颤抖着问苏愉:“这是舜做的万花筒,怎么会在你这里?”
苏愉的眼睛也有些泛红,冷静地问出一个残酷的问题:
“如果楚舜没有死于海难,就在台湾,你要怎么办?”
“他真的活着?”泊菡紧紧地抓住苏愉的手,指间不经意就用了很大的力量,把苏愉捏得生痛。
“嗯,他活着,没有死。”苏愉肯定地点点头。
晶莹的泪水从泊菡的眼中源源不断地滑落,她倒在苏愉的身上,双肩不住地轻颤,当生还的欣喜和别离的悲伤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同时交汇在心中,她的感觉难以言喻的复杂。
真是庆幸,楚舜还活在人间,生逢乱世,又遭遇了那么惨烈的船难,他还能活着,这样的奇迹,泊菡真心地喜悦。
可她心里,又十分痛苦。
如果他们重逢,她要怎么才能不伤害他?她无法平静地对他只说一声“对不起”。如果他还是执着于和她的婚姻,她怎么好开口,说出自己对楚尧的感情?
有一瞬间,泊菡害怕得不想知道楚舜的下落,可心底又涌出更多对他的回忆,那些还算温暖的回忆一下子点亮了她的内心,她要找到他,在这苦难的乱世之后,和他重逢。
于是,她急切地问苏愉:“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苏愉却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道。我和他其实在来台湾的时候就失散了。”
“怎么回事?”泊菡紧张地问。
苏愉告诉她,她和楚舜是在上海逃往宁波的路上遇见的。那一天,她和怀孕的女同事坐在一辆载满难民的卡车上,目光无聊间,突然看见那群灰头土脸的难民里,有个人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却是气质出尘,定睛细看,好容易认出来正是楚舜。
“美男子,真的是你吗?”苏愉扑到楚舜眼前,惊讶得气息都不均匀了。
楚舜空洞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内容,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承认了他就是苏愉认识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苏愉用了力气,狠狠地打了楚舜一拳:“你还活着!怎么不告诉毓信他们!”她暗恋过毓信,在他有了女友后和他还是好友,知道章家为了船难的事心都碎了。
可是,挨了一拳头的人没有纹丝的反应,反而动手的人泪流满面。
苏愉是有话憋不住的人,也很执着,不停地朝楚舜问这问那,也许是路程漫漫,也许是内心落寞,楚舜终于慢慢说出了他这几个月的遭遇。
太平号沉船的当时,因为念念的哭闹,楚舜抱着念念正在甲板上,撞船沉船发生得很快,他怀抱念念,怆惶间就落入冰冷的海水,因为是冬天,身穿棉袄,他们父女暂时浮在海上,眼睁睁地看着太平号带着一千多睡梦里的旅客,缓缓沉入海底……
“他带着念念!那念念呢?”泊菡心里燃起了一点希望,可又刹那熄灭,苏愉看到的楚舜形单影只,如果念念还在,他是不会抛下她的。
“我也问过美男子,念念在哪里,可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流眼泪。最后从他怀里,拿出了这个万花筒给我看。”
泊菡记得念念很喜欢这个玩具,她哭闹的时候,只要拿出万花筒在她眼前晃晃,她就会破泣为笑。
两人陷入了难过的沉默,想来,在那个黑暗冰冷的海水中,念念幼小的生命就在楚舜的怀里,一点点地消失,做爸爸的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感受着花朵般的女儿慢慢没了呼吸,沉入海中,那样的伤痛,何止是撕心裂肺!
“楚舜获救后恍恍惚惚,一心要找回你婆婆和念念,他找到一艘渔船,用身上仅有的钱请他们日夜在海上打捞,十几天下来,人虚脱得昏迷过去,高烧不止。渔家是嵊山岛上的老夫妻,很可怜楚舜,把他带回家里照顾了近两个月,楚舜才身体康复,能下地走路了。”苏愉说。
楚舜花了两个多月才渐渐从骤失亲人的悲痛中走出来,可心里有些疑团未能解开,告别了渔家老夫妻,打算回上海去问岳父岳母。谁知刚刚走到城外,上海已被解放军团团包围,他在如潮的难民中身不由己,随便坐上了一辆开往南方的车辆。
苏愉问他:“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呢?”
“我想去台湾,找哥哥,找菡。”楚舜面无表情地回答。
苏愉吃惊不小:“你知道泊菡在台湾了?”此话一出,泻露了苏愉已经知道泊菡的行踪。
“是哥哥派人送船票时,告诉我的。”楚舜苦涩地笑了一下,艰难地说:“看起来,你们一个个都知道他们的事,只瞒了我一人。”
“不,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收到泊菡的来信,才知道她到了台湾。她以为你不在了,伤心得很。”苏愉赶紧替泊菡解释。
楚舜突然坐直了身体,问起苏愉:“你是菡的好朋友,一定知道她的秘密,告诉我,你说过毓信的同学追求过她,那个同学,真的是王家祺吗?”
苏愉觉得到这个时候再欺骗楚舜是件不道德的事,就默默地摇了摇头。
“看来,应该是我哥哥了,是吧?”楚舜面容晦暗,几乎是一字一字地顿出口中。
长痛不如短痛,苏愉想了想,觉得还是告诉楚舜实情:“是的,他们两人相爱过,要不是泊菡的二姐搅了一趟浑水,让他们生了误会,泊菡肯定会嫁给你哥哥的。”
聪明的楚舜已经猜到了事情的大概,他以为伤痕累累的内心新伤叠着旧伤,知道了真相也会平静如水,可苏愉的话还是像利剑一般贯穿了他的胸口:“原来,我倒是那个不合时宜的第三者。”
苏愉连忙解释:“他们后来都是发乎情,止于礼,不,不,不,连发乎情都谈不上,是彼此老死不相往来……你千万不要怀疑泊菡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楚舜压抑着痛楚,沉重地点着头:“这一点我信。放着楚章两家的家风在这里,他们不会怎么样,可我想不通,哥哥为什么会突然带走了她?还是他们两人串通好的?”
苏愉突然鼓足了勇气,昂起脸来,直言相告:“你要怨就怨我吧,是我把泊菡的事情告诉毓信的!她在你们家都快要憋死了,你们强迫她接受你们那一套旧观念,又不爱惜她,弄得她成天苦兮兮的……是我告诉毓信她不幸福,毓信才找你哥哥商量,泊菡事先什么都不知道!”
苏愉一串连珠炮似的话惊呆了楚舜,他才知道事情是这么个起因,原来眼前的苏愉是始作俑者,他想愤怒,却又怒不起来,只有胸口随着心情的剧烈起伏在一升一落:“她幸不幸福,你们不来找我商量,反而去我哥哥是什么意思?”
苏愉呆了一瞬,突然福至心灵地说:“幸福又不像金钱,有数目可以数出来,可以比多少,幸福是种感觉,存在于每个人的心里。如果你爱她,在意她的感受,自然知道她幸不幸福,又何必等到别人来告诉你。你都感受不到她的内心,和你商量又有什么用?”
楚舜怔住了,眼神中的某些东西像熄灭的火焰,渐渐死灰冷寂。苏愉望着他现在惨淡的模样,记起当初那个暖如秋阳的美少年,心底生出无限的同情,就压住了话头,没有告诉楚舜泊菡已经和楚尧结婚的事实。
他们一路结伴南行到了宁波,女同事回家一看,已经人去楼空,丈夫一家已经先一步逃往台湾。女同事只得回娘家借了钱,请苏愉再送她一程,顺便也给楚舜买了一张船票,同行的路上有男人保护,总是安心的。
候船的时候三人闲话,苏愉还要回上海,女同事到台北找丈夫,问楚舜要去哪里。楚舜心不在焉地回答:“听说哥哥在高雄附近的凤山,我去那里找他。”
苏愉接到过泊菡的信,知道内情,不想楚舜跑冤枉路,就告诉他:“现在你哥哥和泊菡两人都在台北了,住在国防部的营区里,你去那里问一下,一定能找到。”
谁知楚舜十分敏感,为楚尧带话的那人说的清楚,泊菡在台北另有居所,可苏愉嘴里听出来的意思,竟像两人同居。他不动声色地随口问一声:“他们住在一起?”
“嗯,泊菡知道你们出事后身体很差,就由楚尧照顾她。”苏愉犹豫了片刻,想着与其等楚舜见到大腹便便的泊菡大惊失色,不如现在就捅破这层窗户纸,让楚舜接受现实。
“你知道……泊菡和……楚尧都以为……你们不在了……”苏愉突然觉得嘴巴发干,说话说得艰难,“他们……趁着热孝,已经在台湾……结……婚。”最后一句,苏愉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楚舜脸色发灰,他猜过哥哥和妻子在一起了,可哥哥的带话又给了他最后一线幻想。随着苏愉说出了真相,过去的一切和未来的一切都倾刻间灰飞烟灭。
他的心早就在海上死了,原来他只不过是飘渺天地间的一只孤鸿,拼尽所能,努力维持的家庭、妻女只是建在流沙上的城堡,被乱世稍稍冲击一下,便化为乌有。
“苏愉,如果你爱着的人,她却爱着别人,有什么法子让她回头?”楚舜垂着眼睛,遮挡着自己怅惘的内心。
苏愉沉默了,感情的事哪有什么好法子,她爱毓信,也只能接受现实,祝福他和盈秋。
楚舜也沉默,他在想什么?沉默的侧颜如一尊完美的大理石像,双手紧紧交握,右手无名指上仍戴着结婚戒指。苏愉暗暗后悔自己向他道出了残酷的真相。
这时轮船开始检票,楚舜护着女同事和苏愉被挤在了后面,等到他们挤过了检票口,整只小船已经装满了难民,连船舷边上也站满了人。轮船不敢过载,已经拉响汽笛缓缓离岸,楚舜用力将女同事从人头上塞上了轮船,转身抱起苏愉:“对不起,”他尴尬地一笑,“只能这样让你上船了。”他这时候还忘不了彬彬有礼。
船上有人伸手接住了苏愉,而船已和码头渐渐有了距离,许多人都不敢上船,苏愉大声喊着:“美男子,快点跳过来!”她知道楚舜会游泳,个子又高,用力跨一下,一定能上船的。
可楚舜,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向她挥了挥手,沧桑又不失俊美的脸上露出温暖的微笑,像层层乌云吹散后,露出了久违的阳光,“保重!”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报纸卷,用力掷到船上,然后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地喊着:“告诉泊菡,我……”他的声音被一阵震耳欲聋的汽笛声掩盖,根本无法听见后面半句话。
苏愉心头发酸,女同事递来纸卷,宽慰她道:“他上不了这班船,还有下一班。我看他舍不得他的妻子,一定会过来找她的。”
苏愉打开纸卷,里面是那个泡过海水的万花筒,上面带着楚舜胸口的温度,久久都是滚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