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当初在法庭上,我气你不肯见我,写下离婚书,伤透了你的心?”楚尧蹙眉回忆,那时他不知道泊菡一身的伤,误会了她。
泊菡摇着头:“那次我虽难过,却并不是很伤心。倒是后来,知道你把我交接给了张帆,心里真是绝望。”想到那次和张帆的谈话,泊菡的眼睛突然泛红,“在你心里,我大概就是件物品,可以丝毫不问感受地让给别人。”
楚尧沉默了,的确是他向张帆交接了泊菡,当时他并不知道她会失去住所,经济窘迫,只是一厢情愿地想让她有个依靠,万一自己真的战死沙场,她总得有个归宿。
“女人可以没有男人的爱,没有他的关怀,但不能没有他的尊重。楚尧,你和楚舜一样不够尊重我,你们做下的事,都是把我们女人放在附属的位置上,所有的决定,都是从自己的心意出发。”
泊菡的神色,从来没有这样凝重过,她的话语,令楚尧感到震惊,他原以为进步的婚姻是男女相爱,没想过婚姻里男女的地位,以为男人的责任就是包办一切……也许,真的像泊菡说的,时代变了。
他默默地将泊菡揽入自己怀中,神情晦暗地问:“所以你选择了失踪,让我们再也找不到你?”
泊菡的眼泪滚滚而落,滴湿了楚尧的衣襟:“既然向别人要不到尊重,我只得自己争取,我就是再没有本领,也要靠自己生存下来。就算每天只能吃两小把米,用酱油当菜,我也不要攀附在男人身上。”
有什么东西滴落在泊菡的发端,楚尧声音暗哑发紧:“你过得这么差,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只是没有像你想要的这样,都是我不好。”
“你找不到我,总会偶尔想起来,她去了哪里呢?如果你知道我一切平安,以你的性格,躲我一辈子也是可能。”
楚尧默默流泪,他那时在金门,天天拿备战和烟酒麻醉自己,在妻子最艰难的时刻,他只想忘掉她。
泊菡抹着眼泪,“我连楚舜给我的结婚戒指都当掉了。”幸亏有郑编辑这个贵人,那些不知不觉中熬过的苦难,最终化为窄窄的戒指,又套在泊菡纤细的手指上。
“等忆儿出生,经济有些好转,可天天被催稿子,我又要喂孩子又要写稿,累到呼吸都气短,很想见到你……可你知道我来找过你,马上就离开了医院。从那时起,我便知道了做什么只有自己最牢靠,别人的关怀随时会收走,一定要及时道谢,谁知会不会有下次开口说谢谢的机会。”
泪水从泊菡眼中涌出,心里的伤痛却因为有人可以倾述,变得轻松了许多。
更多的清凉水滴簌簌落在她的发心,楚尧说话近乎沉重的哽咽:“是我对不起你,小妹。以为自己一片真心,没想到伤你最深的,也是我。”
泊菡伸手摸上楚尧冰凉的脸颊,他是个重伤都不肯哼一声的硬汉,却为了她,难过得像个小孩,她有些惆怅也有些感动:“楚尧啊,没有你也就没有今天的我,我不曾后悔过。我们都为此付出了承受不起的代价,再不珍惜,那些因为我们失去的生命就更没有价值。”
楚尧低下头,嘴唇轻轻触碰着泊菡的额头,难过地:“我从未后悔把你抢到身边,可也不愿再来一次。”
他们流着眼泪互相望着。重逢以来,肌肤的恩爱也没有这样酣畅的心灵交流来得珍贵,爱情不仅要长相厮守,更需要两颗心灵的坦白、熨帖和安慰,就如象征爱情的木棉树,永远两两并肩,共担风雨霜雾,同享云霞山岚。
楚尧终于懂得了妻子,知道她的自尊和独立源自何处,他望着她,声音温暖:“我会尊重你,也请你知道,你可以依靠我。我们之间,一切都是注定的,用不着一个谢字。”
泊菡靠在他的胸口,闻到熟悉的烟味,这样幸福的感觉美好得让人心酸。她流下更多的眼泪,抽抽噎噎地像个小女孩:“我现在还能写,万一有一天没有编辑要我的稿子了……”
“我养你。”楚尧坚定地。
“我还有忆儿和阿妈,还有爸爸姆妈一大家子呢……”
“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再说忆儿是我们两人的孩子。”楚尧刮了刮她哭花的脸。
“我常常会疲倦和迷惘……”她还是在哭。
“我会给你忠告和扶持,但怎么决定,由你自己来。”他眼中含泪,笑着说。
泊菡感动得大哭,楚尧只好再一次把她抱进怀里,吻着妻子柔软的嘴唇,一遍一遍地哄着她:
“小妹,你现在这么努力能干,我很是喜欢。”
泊菡还是哭,却眉目舒展,嘴角上弯,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轻松和对丈夫的依赖。
几天后,夫妻俩在台北火车站接到了苏愉。
劫后重逢,两个好友就在车站里抱在一起哭哭笑笑,一年多的时空间隔,再见面已恍然如梦。时代的变迁,每个人在经历了颠沛流离的逃难之后,还能在他乡重逢,这样的痛哭和开心,几乎每时每刻,都发生在火车站里。
楚尧穿着灰黄色的军装,站在不远处,烧着香烟,静静地看着这对好朋友,也是一脸的感慨。
苏愉抹着眼泪,拉着泊菡走到他的面前,问:“你还认识我吧,美男子的哥哥?”从前她一直这么叫楚尧,今天大概是开心过度了,又想起这个称呼。
泊菡一脸窘迫,苏愉怎么一见面就制造麻烦啊!在他们家里,婆婆和念念都可以正常说起,只有楚舜,一直是他们的心病。
半天晚霞之中,楚尧一身温暖的橙金色,他丢下烟头,缓缓一笑:“我当然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才十五六岁,在街上和小妹打打闹闹的。”
这一声当年,顿时将三人拉回了一街夕光的上海,繁华都市,人流如织,他们都还年少,刚刚知道忧愁的滋味。
苏愉不停地点头:“是的是的!可你现在和从前相比,变了好多,从前很冷,现在很暖。”
楚尧想自己是不是变了,如果有什么改变,也是变成了更好的自己吧!
泊菡挽着苏愉对楚尧说:“她现在在糖厂上班,那活根本不是大学生做的。我要她辞掉工作到台北来,我不管,我的朋友你也要养。”
楚尧温柔地答应妻子:“我全部承诺。”只有苏愉不清楚内情,一头的雾水。
泊菡把苏愉强留在家里,她和泊菡、忆儿睡在卧室大床上,楚尧被赶到了书房睡地铺。
泊菡向她介绍阿妈:“阿妈是当初生忆儿时跟着我的,现在什么都和楚尧一个腔调,我在家里被他们管得,没有半点脾气。”她和苏愉用上海话说话,阿妈听不懂,楚尧又拿当地话向她翻译一遍。
阿妈上前拍着楚尧对苏愉讲:“先生最讲道理,又陪我说话,帮我做事,我不向着他,就是没良心啦!”
苏愉看着他们一家其乐融融,不停地感叹,几次想说些话,都不知用什么言语表达。
好朋友联床夜话,各自诉说离别后的故事,苏愉是好心护送怀孕的同事南下逃难,到了宁波,同事的家人竟已逃难到台湾,她只好陪着快要临盆的同事来了这里,想不到一道浅浅的海峡,就划断了回家的归程。
“我来的时候只有身上一件夹袍,连换洗的衣裳都没有,只好把夹袍和里子一拆为二,冷的时候穿两件,热的时候就穿薄的。”她指着脱下来,旧得看不出颜色的丝旗袍,大笑着。
泊菡说:“过几年战事平定了,我们准能回去,到时候我抱着忆儿向爸爸姆妈赔罪,你也要在旁边替我们夫妻说话,姆妈一直欢喜你,你说话她一定听。”
苏愉接口道:“毓信也会帮你的。”泊菡突然想起苏愉暗恋过毓信,就笑起来:“你还是记得我二哥啊?”
“我才不记得他呢!你知不知道他交的女朋友项盈秋是什么人?是个女地下党,他们一起组织电厂工人护厂队,保护机器设备,没有让国军烧了电厂呢!”
泊菡真是吃惊,二哥曾说女友泊菡认识,可事后再问他,他就闭口不提了,没想到竟是项盈秋,想着盈秋当年的语气,难怪二哥会帮助楚尧,原来是受她的影响。
真是世事难料,二哥也会成了地下党,爸爸知道了,还不知要怎么感叹呢!
泊菡告诉楚尧此事,叹道:“想不到兜兜转转,我和盈秋竟可能成为一家人。”
“她是天生的做地下工作的材料,我在南京又见过她一回。”楚尧告诉泊菡。
泊菡想起一事,万般忧愁:“如果你和二哥在战场上见了面,会拔枪相向吗?”
楚尧烧着香烟摇头笑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诗: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我和毓信,只可能是兄弟。”
泊菡指指天花板,叹道:“要上面的人也这么想就好了。”
楚尧温柔地提醒妻子:“你今晚兴奋一些情有可原,可明天就要认真写稿了。我已经给郑主编打了电话,说你的稿子按时可以交出来。”
难怪郑主编没有电话过来催稿,是楚尧主动说明了情况,泊菡感激地点头答应:“我明天一定完成。”
苏愉真的在泊菡家里住了下来,她惊讶地发现,看上去高大冷峻的楚尧,在家里温柔体贴的另一面。他会在泊菡写稿的时候,抱着忆儿到外面去背有关海军的英文单词,留给妻子安静的空间;在忆儿睡觉的时候,为泊菡誊写文稿,联络编辑,逐天安排好妻子的日程,以便提前提醒,至于倒水,添蚊香这样的小事更是多得数不清……
泊菡呢,她很忙碌,要写稿,和编辑讨论修稿,讨论约稿的主题,她的美丽中增加了几分认真和努力,清潭似的眼眸绽放着自信迷人的光彩。苏愉真是想不到,以前娇弱怯懦的小媳妇,在台湾竟然换了一种人生。
她想叹息,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一天,楚尧拿着一张信纸找到她:“苏愉,我马上就要走了,这一年就麻烦你帮我看着小妹,注意的事项都写在纸上,你一定要保证她的睡眠和饮食规律,她……拼起命来真是没人能拦得住!”
苏愉想说你都拦不住,我还管用吗?结果话到嘴边,却改成了:“……泊菡说你曾经拿枪对着她……如果她真的跟了那个老师,你会开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