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尧翻身下床，准备穿上衣服。
“慢着。”泊菡抚上他的后背，肩胛旁边有个圆形的伤口，粉红色的新肉刚刚长好。
她转到他的胸前，另一处伤口从左边胸侧爆出，形成一块大而狰狞的伤口。
“怎么回事，子弹竟是从你后背射响的？”她看过楚尧腹部的伤，知道子弹射入的弹孔比较小。
楚尧身形笔直，系上扣子，苦涩地一笑：“你想不到吧，我这伤，是自己人打的。”
“当时我们在海滩上坚守到天亮，原来躲在我们身后的队伍一看可以获胜，纷纷下山来抢胜利果实，他们冲到海滩上，不分敌我地一阵乱枪，我们201师剩下的兄弟，有一半死在他们的枪下。”
泊菡惊诧地连连摇头，这样疯狂残忍的事情，就连她这靠想像力吃饭的作者都难以置信，却真实地出现在生活中，让人不寒而栗。
她抱住丈夫，认真地和他商量：“楚尧，你再不要上前线了，或者脱掉这身军服吧！以我现在的稿酬，再努力些可以养活我们一家！”
楚尧皱着眉毛，目光看向泊菡，可表情坚决：“我做惯了军人，脱不下这身军装，再说，”他顿了顿，“我还是要走。”
“什么，你要走？”泊菡大惊失色，他们刚刚团圆，他又提出要走是什么意思，“是孙将军的命令？不行。我不让你走……我去找将军，说什么都要他改掉这样的命令！”泊菡拦在楚尧身前，像个小小的猛兽，准备跃起来对着命运咆哮。
楚尧笑看向她：“的确有将军的意思。你说你敢去找将军？”
“有什么不敢的！今天要不是你回来了，我已经做好打算，要去将军那里把你要回来，哪怕像均怡那样的泼辣，像葆珍那样谈条件，我都愿意试一试！”
楚尧拥她入怀，点着她的额头：“你呀，真是变了，现的样子，实在是叫我又开心又难过。”开心是看到她要为自己争取，难过的是她要经历过多少苦难，才蜕变成今天的样子。
“你喜欢吗？”泊菡双眸清澈，有微微的笑意。
“嗯。”楚尧点点头，眸中绽放着璀璨的光芒，轻抚妻子的脸颊，“你变得这么勇敢，是像我楚尧的太太了。”
“可是军令如山，我必须服从。”他耐心地解释，安慰她，“不过这一次没有危险，我要去美国受训一年。”
“美国？”泊菡怔怔地。
“国防部要重组海军，等我受训回来就调去那边，听说这是老总亲自点的名。”楚尧告诉泊菡，“孙将军也说，保卫台湾，海军至关重要，他要我在海军施展拳脚。”
那个老奸巨滑的老总，看上去给了楚尧一次出国的好机会，实际上把他不动声色地调离国防部的重要部门，保护了自己。
“你什么时候走？”
“三月份，现在是一月，我准备休两个月的伤病假，天天陪你好吗？”
泊菡苦苦地笑着：“你不要说陪我，而是要好好陪陪忆儿，等你再回来，他都一岁半了。”
不过泊菡抱怨归抱怨，还是开始为楚尧准备行装。特地去商店买了开司米毛线，抓紧时间给他打毛衣毛裤。
“老师说弗吉尼亚的气候和上海差不多，可你上了军舰，那海上的风吹起来，没有毛衣哪里能行。”
她让楚尧伸展手臂，用软尺量着各种尺寸。
楚尧微笑着看她忙忙碌碌，他常年征战在外，身上里里外外都是军队里的东西，现在有了家，身上有了女人亲手缝制的衣物，感觉实在是温馨。
“老师没有生我的气吧？”他小心地问。
泊菡头也不抬：“人家是真正的绅士，性格和楚舜一样温和，哪里像你，只会动刀动枪，抢来抢去。”
她突然觉得失言，怎么好好的提到了楚舜？楚尧也默默无语，原来，楚舜一直在她心里，她忘不了他。
郑编辑正好打来电话，冲散了两人之间微妙的尴尬：“石楠，你有没有看今天的报纸？上面写了你的故事，反响还不错。”
泊菡赶紧翻开今天的报纸，她和楚尧久别重逢，根本没有时间看报。
报上登了一篇老师写的文字，老师以第三人的角度，写下新书会上唯美的重逢，歌颂了爱情的坚贞，也赞美了自己对学生的欣赏和友谊。
配图是张帆提供的，有泊菡捧着木棉花的美丽侧影。
“老师对你，真是情深谊重啊！”楚尧烧着香烟看完报纸上的文章，酸溜溜地评论。
“请你相信男女之间也有纯洁的友谊！”泊菡嘟起嘴来，向丈夫抗议道。
“那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和幼慈之间也是纯洁的友谊？”泊菡已经突审了好几遍楚尧，一定要他交待清楚在淡水的风流账。
“男女之间是不是纯洁的友谊由女人说了算！我从没喜欢过老师，但幼慈不一样，她喜欢你，而你们男人，都是缺乏自制力的动物！”泊菡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楚尧目光灼灼地看了她半天，突然说：“好吧，我承认，我现在真的缺乏自制力！”他一把抱起泊菡，不顾她的反对，又关上了卧室的拉门。
阿妈抱着忆儿，识趣地去院子里看花看小鸡，这几天下来，他们已经对这对随时会关门的小夫妻习以为常了。
有楚尧在的日子，过得宁静而幸福。他们专程去了凤山，感谢阿糯对泊菡的照顾。楚尧与沈崇海两人一见如故，两个家庭五口人开心地度过了十天光景，楚尧自己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亲口谢谢一个日本女人。
他把自己的战功奖励全部送给了老齐的遗孀，用自己的战伤补贴请人为泊菡定制了书桌、椅子和台灯，买了满满两抽屉的稿纸，做为礼物送给妻子。
不过，他对泊菡也有要求：“你现在有求数量不求质量的趋势，文章在报刊上遍地开花，读者读得多了，多少会审美疲劳，不如找最合适的一两家，每周只发一两篇，这样你自己还有时间体察生活，沉淀下来，写出更好的文字。”
泊菡自己也觉得暴得大名，四处报刊约稿不断，像以前那样反复修改，榨油似的做出一篇文字根本不可能，楚尧的话正说中心思，不过她嘴巴犹硬：“所有的编辑都说我的文章很受欢迎，还有出版社要结集出版，你这么说，分明是嫉妒我的成绩。”
“好，好，好，算我嫉妒你。”楚尧挑了挑眉毛，好像是无奈，实则宠溺纵容，“你也不想想那些编辑对你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只有最亲密的家人，才会掏心掏肺地替你着想。”
“好吧，我听你的。”泊菡写着文字，头也不抬。
郑编辑又打来电话：“最近忙吧，大作家？”他当上了主编，却还亲自联络泊菡。
泊菡突然觉得郑主编同意她在外写稿是有目的的，等她自己累得受不了，自然会倦鸟归巢。
“呵呵，还行啊！”她在电话婉婉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累重，有老有小，先生伤还没有好，天天人参当归地炖着，都指着我的手指头出钱呢。”
“我们还可以合作，你的《月光山姑娘》让我们报社下面的出版社出个单本吧，你新添些情节，就能吸引新老读者。”郑主编知道他的作者虽然性格和婉，却是不愿意少掉一毛钱的上海女人。
泊菡想了想：“可以，但要等下个月之后。”算算看真是光阴如梭，楚尧已经回家一个月了。
“行。”郑编辑突然想起一件小事，“石楠，你有没有一个熟人姓苏？是个女的，我们收到一封读者来信，想要你的地址。要知道，我们得保证作者……”
“是不是叫苏愉？”泊菡等不了郑主编慢慢说，焦急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你等等，我得找出她的信来……”郑编辑在桌子上翻来翻去，泊菡感觉时间太长了。
“我找到了，她的名字是苏愉，愉快的愉。”
“我挂电话了，马上到你这里来拿信！”泊菡在电话这头开心地喊起来，楚尧抱着忆儿推门过来：
“是你的好朋友苏愉，她也来台湾了？”
“是的是的！楚尧，我要马上去报社！”泊菡开心得一时不知道该先梳头，还是先换衣裳。
“我骑车帮你去拿信，比你快很多。”楚尧一阵心疼，回家一个月了，泊菡还是像个男人似的什么都亲力亲为，根本不记得家里还有他可以依靠。
“谢谢你，楚尧！我手上正好一堆事呢！”她恨不得双手开弓，又打毛线又写文章。
“小妹！你再不许说谢谢两个字了。”这次回来，泊菡总是谢谢前谢谢后的，让他有些忐忑不安。
“嗯，我会改的。”她头也不抬，在剪报里挑选毛衣的花案，毛裤已经完成，可还有毛衣才开始织。
楚尧只得叹息一声外出，很快取回了苏愉的来信。泊菡一看到那笔歪歪扭扭的蝌蚪字，就想起了苏愉成天笑嘻嘻的圆脸，开心得眼泪直流。
楚尧眉梢眼角都是沉静凝思，深深地看着泊菡。
“苏愉就在台南，我们去找她吧！”泊菡看完信。
“我已经给她拍了电报，以你的名义告诉了她家里的电话地址。我想你们先联络上再见面也不迟。”楚尧道。
对的，苏愉留下的地址是一家蔗糖厂，他们要去找人，没有一两天的功夫是找不到的，倒是苏愉联系她比较方便。
“谢……”泊菡刚要开口道谢，想起楚尧的要求，就微微笑着，“你想得很周到。”
楚尧突然把她拉到身前，认真地凝视着：“小妹，我们好好谈谈。”
泊菡乖乖地坐到他身边，楚尧双手握住她的肩膀，无比郑重地：“这次我回来见到你，发现你已经和从前截然不同，我想知道，你喜欢现在的这个你吗？”
泊菡迟疑了一下：“你问的我没有想过。现在的我，有些是我喜欢的，比如说可以写作，可以养家，得到大家的认可，有成就感……有些说不上喜欢，比如和编辑打交道，需要交际和花时间……不喜欢的是太忙，都没空陪忆儿……”
“我呢？”楚尧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你说了半天，有没有发现里面没有一点和我有关？”
泊菡想了想，没事似的安慰他：“你很好啊，有你在，我们才是完整的一个家。”
楚尧的目光里闪着深邃的星芒，仿佛要探进泊菡的内心：“告诉我，我们分开的那七个月，你所遇到的每一件事，我要知道到底发生过什么，会让你这样故作坚强，在我面前都放不下自己的面具。”
故作坚强？泊菡愣住了，过去的记忆里有很多苦难，她现在想都不愿意去想。可楚尧的话，还是在脑海中撕开了一个口子，那些总想忘掉的事情开始向眼前涌来，她的心像被什么扎了一下，不是很痛，却异常苦涩。
“小妹，我一定做错了什么，才让你连我都不敢依靠了。”楚尧吸了一下鼻翼，强忍心头的酸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