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菡一觉睡到自然醒,睁眼发现早已天光大亮。屋子安静得像只有她一个人,楚尧呢?忆儿呢?闹钟呢?
她嗖地起身,叫着楚尧的名字到处找,阿妈抱过忆儿过来,忆儿挂着一嘴的米糊,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咚咚”乱敲。
“先生走了。”阿妈说了四个字,差点惹出泊菡的眼泪。梦里依稀听见他说了爱她,正想醒了再问他一遍,谁知他又像风似的,从她生命里刮走了。
泊菡揉揉纷乱的头发,心情沮丧,今天事情一大堆,约的稿子没来得及誊写,老师的新书会,还要做头发化妆取衣服……她必须在一小时内做完全部的事,真是天方夜谭!
她一边刷牙一边叹息,看来她的生命里不能有爱情,一但奢求,就会一团糟!
洗脸的时候闹钟响起来,泊菡一看闹铃竟然被改到了八点半,阿妈撇着嘴告诉她:“是先生改的,他说让你好好睡一觉!”
楚尧!想着这个名字,她开始牙根发痒,恨不能咬上一口。
她跑出找裁缝铺的电话,想商量一下能不能叫伙计把今天要穿的衣服送过来,结果电话机边记得事情电话的纸条也没有了,她到处乱找,突然发现昨晚乱糟糟的木箱,现在整整洁洁,一丝不乱。
她的手稿叠成了整齐的一搭,用夹子夹住,每页还登上了页号。几张崭新的稿纸放在当中,上面的字迹铁划银钩,工工整整,正是她要誊清交付的文章。楚尧还给她写了便条,说文章里面的有个字他不清楚是不是正确,怀疑她写了错别字,就空下来等她决定……泊菡看得又幸福又难过,他还像从前那样宠她,却又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她用力抽了抽鼻子,不能让眼泪落在这情深谊重的信纸上。
外面有人敲门:“楚太太在家吗?你的裙子送来了。”竟是裁缝店的伙计,他说:“早上楚先生打电话说急用,我们不敢耽搁,马上就送来了。”
泊菡开心地直点头。
可惜头发还是没有时间打理了。她只好抹点发蜡,找出一顶手织的贝雷帽包住乱发,露出几绺微卷的留海,好像也不错!她穿上新裙子,这是欧美杂志上的新款,西装领连身裙,裙子里装了硬纱,蓬蓬的,衬得泊菡纤腰一握,搭配一条真丝方巾,在镜子前照来照去,镜中的女人,看起来既像干练时尚的新女性,又像偷跑出来游玩的公主。
今天是作家石楠第一次和读者观众见面,虽然她和郑编辑商量好了只是在老师的新书会上出现一两分钟,留下惊鸿一瞥的印象,但她必须做得十全十美,这是她的事业!
门外又有人来:“是楚太太要用车吗?”车夫说:“是一个男人打电话……”
楚尧!他怎么办得到的?她不过是在日历上记了今天的安排,电话机边上随手写过几个字……他把分析战争的头脑用到这种婆妈的琐事上了?
她坐在黄包车上,心底浮现的都是楚尧的身影,昨天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她真后悔,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放跑了他,不管他能不能原谅她,就凭他还是她法律上的丈夫,是忆儿的亲生爸爸,她都应该不放他走!她干嘛要充硬汉,说什么我一个人能撑得住这样的浑话。
泊菡拿定主意,一会老师的新书会结束,她就冲到陆军司令部去,找孙司令,一定要把楚尧要回来!
老师的新书会临时改在小公园里举行,两株开得如火如荼的木棉树下,摆着桌椅新书,不少老师的学生和读者过来捧场,也有报社安排的记者,泊菡看见张帆也在其中。
郑编辑远远地叫住泊菡:“一会你就坐在最后一排,鲜花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你什么话都不要说,到时候献给老师,就下台离开。照片和文稿交给我就行了。”
泊菡有些奇怪:“为什么好好的突然改变地点?”
郑编辑笑得神秘:“老师突发奇想,你看今天晴空万里,鲜花盛开,一面呼吸自由的空气,一面畅谈东西方文学,孔子也曰:不亦乐乎?”
泊菡悄悄坐到座位上,听任郑编辑的安排,她一心只想着早点结束献花仪式,好去拦住楚尧。鲜花就在她旁边的空位上,几枝黄松菊,白铃兰和花叶裹着红玫瑰,芬芳漂亮。
原以为新书会能很快结束,谁想老师谈兴甚浓,从古希腊戏剧谈到威尔弟的歌剧,泊菡不知道看了多少次腕表,终于听到老师结束发言。
泊菡站起身来走向前台,她知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就像泊芙说过的,她会成为人群之中的焦点,从前的她一定会慌张害怕,现在,她觉得只要和平时一样,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根本不要在乎那些目光。
她捧着鲜花,来到老师面前,老师看起来气质高雅,风度翩翩。她微笑着口说祝贺,递上鲜花,按照郑编辑的安排,这时会有学生和读者一起与老师泊菡合照,放上明天的报纸。
老师接过鲜花,却示意大家暂时坐在座位上,转身从花束里取出一枝红玫瑰,递到泊菡面前:“石楠,木棉花的花语是‘珍惜眼前人’,今天,我想请你接受来自于我的,一份永远的珍惜。”
泊菡被老师的表白弄得手足无措,这也是老师突发奇想的噱头吗?台下的观众并不知道这些内幕,都会这突然出现的求爱感动了,会场响起长久热烈的掌声。泊菡望向郑编辑,郑编辑朝着她耸耸肩,做出自己也不知情的表情,而张帆则用身体挡住了摄影师的镜头。
就在泊菡思考着如何才能化解这份突如其来的尴尬时,突然,“砰”地一声枪响,老师手上的玫瑰花应声而落,大家都吓了一跳,纷纷转头看向枪声的来处,泊菡站在高处,惊喜地看见楚尧穿着深棕色的上校军服,身姿冷峻,握着的手枪,正散尽最后一缕硝烟。
“石楠怎么会喜欢玫瑰这么庸俗的花呢?”楚尧一步一步潇洒地走向前台,“不过,我要谢谢老师的渊博,让我知道石楠最喜欢的花是什么。”
楚尧抬手对准头顶的木棉树放了一枪,一枝灿如红霞的花枝落到地上,他捡起来递给泊菡:“小妹,你明白我的心意吧?”
泊菡抹去涌到眼角的泪水,用力地点头,接过楚尧递来的木棉花枝,深深地吻着灿烂的,美如尘梦的花朵:“珍惜眼前人,一世不分离!”
老师看着眼前令人吃惊的反转,先是尴尬,再看着石楠和军人两两相望,眼里心底只有对方,仿若没有其他人的存在,也为这份浪漫动容,便压下心头的遗憾,十分绅士地领着大家为这对恋人鼓掌。现在掌声齐鸣,张帆指挥着摄影师拍下了楚尧和泊菡对视的镜头……这场新书会一波三折,高潮叠起,台下的观众都过饱了眼瘾,大呼精彩。
楚尧横抱起泊菡,挑起眉毛:“对不起,在公共场合无故鸣枪,是要被宪兵队抓的!”
他快步走到一辆美式三轮摩托前,把泊菡塞进车斗,踩起油门风驰电掣,快速离去。
泊菡兴奋之余假装抱怨:“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玫瑰花?我喜欢啊,我喜欢你给我的金玫瑰!”就是穷到没有饭吃,那只金玫瑰项链依然是泊菡的无价之宝,妥妥地收着。
楚尧却面如雪山,寒气四溢:“你的事,我不知道的太多!”
到了家,楚尧抱起泊菡,几步进到卧室,吩咐阿妈带着忆儿不许打扰他们,飞快地关上了拉门。
泊菡莫名其妙,却又无限踏实,他能回来,就比什么都好。
楚尧把泊菡放在床边,自己坐到她的身侧,一把拨开她的额发,左额上,一道伤疤历历在目。
他的眉间顿时充满痛苦的关切,声音暗沉,似在极力压抑着纷杂的情绪:“这伤是小李打的?检举信也是康葆珍夫妇搞的鬼?这些事,你为什么都不告诉我,你打算瞒要我多久?”
“你是怎么知道的?”泊菡不答反问。
“孙将军和陈上校告诉我的。”楚尧艰难地深深呼吸,老军长告诉他这段故事时,他一直压抑着自己,现在,他所有的伤感难过,都要喷涌而出。
泊菡微微笑着,那些没法说出口的伤痛,因为有了他的关心,变得不再重要:“楚尧,我不想说。事情的确是因我而起,老齐小赵也是因为我丢掉性命。如果你因为我受的苦一时心软原谅了我,早晚你还会后悔。我一直想得到你的原谅,不要任何理由,是你真心给我的。”
她伸手摸着楚尧冰冷的脸,温柔地问他:“楚尧,你原谅我了吗?”
楚尧猛地将她揽入怀中,鼻翼窸窣几声,半天才说:“小妹,我从未真正地恨过你。就算前面对你有那些误会,我也做不到把你彻底忘记。”
“我们一起被抓的七个人,都是老军长安排在国防部的钉子,肩负着使命。战事如此溃败,国家再不进行改革,部队再不除去派系,民国就要灭亡!结果因为我,老军长多年的苦心白费了……我没法向尊敬的长官交待,也没法面对你。”
泊菡理解楚尧的心情,爱情与责任,他都想要,这样进退维谷,唯一能做的,只有选择逃避,躲起来不见她,心里才能暂时获得平衡。
“你今天真的是去见孙将军,不再逃避了?”
楚尧难受地:“你的那篇专访……实在是太害人。我可以压抑自己不去想你,却做不到不妒忌别的男人。那个老师,你也看到了,如果我不出现,他就会把你抢跑的!”
泊菡吃吃地笑起来:“你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吗?”
“没有。”楚尧苦涩地摇摇头,“你这个女人,上回我去东北,不过离开八个月,你就和弟弟订婚了,对你,我真的没有安全感。”
泊菡在他脸上轻轻啄了一口:“你今天真是帅极了,我们没有举行过婚礼,也没有说过誓词,不过今天这样,比婚礼还好,我们的誓词,也是独一无二的。”
“珍惜眼前人?”楚尧眼里闪着动人的星光,像最灿烂的银河,夺人心神。
“一世不分离。”泊菡投进了他的怀抱。
楚尧捧起心爱的女人,吻着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子耳朵,头发脸颊……亲吻纯净而体贴,没有欲|望,带着爱和温暖,带着歉疚和疼惜,一路密密圈圈,最后在她的唇角停了下来。
“我就是到死,也没有忘记过你。”他眉梢眼角满含感情地告诉她。
“我也是,比你想像得更爱你。”她也这样说,又添了一句,只有深深相爱的男女才愿意回报更多的爱意。
他在她的唇角上印上了一枚微笑,修长的手指利落地解开她一层一层的衣衫,长裙,衬衫,胸衣,他剥洋葱似的,一直剥到了最里面雪白的芯子,那一层层发散开来的女人神秘的气息,像热情而辛烈的醇酒,在他鼻端处绕了一下,直直冲进脑门,不由分说地唤醒了他。
他埋身在她胸前,她搓揉着他密实的头发,享受着被他吸吮得微微发麻的感觉,突然,他抬起头来,脸孔紫胀紫胀地,僵硬尴尬得像是要找个地洞钻进去的样子,泊菡不禁勾起头来问:“你怎么了?”
他一张俊脸,红得比猪肝还难看:“怎么办?我好像吃到了忆儿的口粮。”
“嘻……”她眉眼含情,似微微醉酒,“继续呀,我很舒服。再说,你小时候又不是没吃过……”
“你这女人,怎么生完孩子,变得放开了?”他咬着牙恨恨地,却依照她的话缠绵着。
她是一条温暖而潺湲的溪流,他化身为鱼,逆着溪流攀援而上。一次次,他感受到自己的灵魂锐不可挡地游向她,她又一路裹挟着他,时而沉沦时而跃起,纠缠着不断地互换惊喜。他对她的爱,九年前就深植于内心,滋养着他心中曾经梦想和不敢梦想的部分,在他血管里震颤,现在,变得惊涛拍岸,气势如虹,到了最后,他纵身一越,与溪流一起飞流直下,化为生命里狂喜的彩虹瀑布。
世上没有比此时更好的瞬间了,就算百转千回,九死一生,最终劫后重逢,开出植根尘世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