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楚尧踪影整整两个月后,张帆通过吴茱萸带话,陪同泊菡去国防部领到了小赵的抚恤金。
脱去军服的张帆一身半旧的西装,有些不修边幅。半年之后两人再次相见略有些沉默难堪,还是泊菡先微笑着向张帆伸出手来:“大才子,你看看,女人不靠你们男人,照样也能在乱世里生存。”
张帆笑起来,温和地反击她:“你天生带着上帝的光芒,不是每个人都这么幸运。”
笑声里,那些尴尬烟消云散,两人还是像从前那样,是家人般的朋友。
“拿到小赵的抚恤金,你有什么打算?”张帆走在泊菡身边,今天,冬季潮湿的台北难得没有下雨,稀薄的日光从层层云缝里偶尔洒出来,给了人间一些光明的启示。
“不知道,我还没有想好。目前大姐正在美国帮我申请依亲签证,如果能证明我在这里的确无依无靠的话,就可以前往美国。”泊菡平静地说。
“你不等楚尧了吗?”张帆停下脚步,望向泊菡,她今天紫罗兰色的旗袍外面罩着件淡米色的针织衫,戴着同色短檐帽,领口别着一枚水钻别针,看起来美丽而干练,竟有些像女作家的气质了。
“我已经又等了他两个月,并没有半点音信。我想,他大概真的不打算原谅我了。”泊菡把视线默默地投向不远处的几棵椰子树,翠绿的树后有一些鲜艳的红色正在绽放。
“这个,你也别全怪楚尧。他不出现,情况很复杂。我们分析,他因为那一仗名望鹊起,有人害怕当初的那些阴谋再次暴露,现在是借着给他治病的名义,把他软禁了,和外界隔离开来。”
“哦?”泊菡有些意外,听了张帆的话,再想想看见的郁参谋,重兵看守的病房,好像他的说法很有道理。
“我们通过关系,送了报纸杂志到他那里,用暗语和他联系,他曾经回信出来,证实了我们的猜测。”张帆告诉泊菡。
“他给你们回信?”
“那是我们几个从前玩的游戏,在文章上画画,每道划线后的第一、三、五……个字连起来,就是要说出的暗语。这样的小游戏,可以在打扑克时做做弊,或者传递些不能给旁人知道的消息。”张帆坦白地解释道,“当初也是用这个方法,楚尧要小赵和我照顾好你,结果……反而逼得你逃掉了。”他脸上现出淡淡的遗憾。
“原来如此。”看来国防部的精力,都用在防范自己人身上了。
张帆沉吟了一瞬,突然说:“如果楚尧足够留心,他会读到你的文章……我们递进去的报纸杂志,都是挑了有你发表的那期送的。”
这时,他们的脚步已经走近了椰子树,那藏在椰子树后的鲜红色开在他们头顶处,燃烧着灿烂夺目的生命光彩。一阵风过,头顶上花海一波一波地翻滚起红色的浪花,时起时伏。
“木棉花也开了,我来台湾,竟然整整一年。”泊菡看着两株高大比肩的木棉树,她听教文学的老师说起过,木棉树一定要一对一对地种,才能长得好,长得高大,如果其中一株突然死了,另一株也不可能独活,所以木棉花的花语就是“珍惜眼前人”。
“你生的孩子,是男是女?他好吗?”张帆问道。
“我不告诉你们,省得你们会告诉他。他要是想知道,过来找我。”泊菡笑起来。
“你真变得不一样了。就像你写的《月光山的姑娘》,一开场就是东北雪林里栩栩如生的一副大场面,竟有莎翁戏剧开场先声夺人的果效呢!”张帆由衷地夸奖泊菡。
“这是老师教我的。他说小说写得好不好,关键是前两百字的气氛要够热烈,我也是写了好几稿,才获得他的首肯。”泊菡谦虚道。《月光山姑娘》就是她在吴茱萸杂志上的连载,因为这篇小说,带着杂志也热销了。
张帆看着泊菡,思绪万千,她的天份才华,已经在圆熟的文字里脱颖而出,她却没有给人感觉轻飘飘的地方。
两人还要说话,目光却同时投向小街对面之处,那里站着一位身材高大,面相精明的女人,是泊菡从前的姐姐康葆珍。
康葆珍表情尴尬地来到他们面前:“妹妹,好久不见。”
张帆看见葆珍,身体向泊菡这边靠了靠,似乎要用细瘦的身躯来保护她。泊菡看见葆珍,只是默默地站着,久久不语。
“过去的事,都是我们家老郁酒后失言,给小李听了去搞出来的,为了这个,我和老郁不晓得闹了多少次离婚!”葆珍开始喃喃细说,关情处眼泪鼻涕都下来了,一双眼睛却能见缝插针地观察泊菡。
她家郁参谋只是一条才具平常的狗,小李那样傲慢的公子哥会和他把酒言欢?泊菡心中暗暗不齿,表面却淡淡地说:“你没欠我什么,你只欠老齐和小赵两条人命。”
葆珍一脸的羞惭,对泊菡轻声恳求:“妹妹,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你说。”
张帆听了,不屑地向前行了几步,远远地站在一旁,犹不放心地注视着两个女人。
“好妹妹,我想帮你一个忙,可也请你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家老郁。你有气,对我怎么撒气都行,只要小楚千万别报复老郁……老郁他这个人,最软弱没用了。”葆珍哭得浊泪纵横,脸庞厚厚的香粉上像爬满了蚯蚓。
这个女人想为自己的男人出人头地,不惜出卖朋友,现在又来摇尾乞怜,泊菡觉得可气中又有一分可怜。便叹息一声,回绝她:“我根本不知道楚尧在哪里,他要报复,我劝不了他。”
“如果我告诉你小楚在的地方呢?”葆珍抬起红肿的眼泡,急切地问泊菡。金门一役,孙将军训练的青年军立了头功,在军中的势力大盛,就连美国人也非常欣赏,楚尧已经伤愈,以他的战功和孙将军的背景,回到国防部必任要职,要报一箭之仇的话,就连小李也躲不过去。
这些内情葆珍也不会说,她只知道楚尧软硬不吃,只有眼前这个女人可以说服他,她卖她一个人情,保老郁的前程性命,怎么算都是笔上算的买卖。
“他在哪里?”妹妹看上去和刚才一样平静,可美丽的眼睛里还是闪出点点星光。
这个人情卖对了。
泊菡要赶往淡水,葆珍告诉了她最详细的地址,就连哪一楼哪一间房都说得详细,她说:“后天,我会用学校家长会的事情拖住老郁,那天士兵会放松些,你拿着我给的门条,一定能见到小楚。”
泊菡也曾犹豫,她心里一直感觉,楚尧在写下“离婚书”后,就放下她了。可她偏偏不肯死心,也许等他们真正见到面,感觉又不一样。她爱楚尧,就算如何恨过也颠覆不了爱的顽强,只要楚尧对她还有一粒爱恋的种子,她也会让它重新发芽。
正要出门的时候,郑编辑打来电话:“石楠,我还是到你家来讨论讨论那个专访的事吧!”郑编辑体恤泊菡手边有个吃奶的婴儿,特地买了一辆自行车,最近做专访拿稿子都是他亲自过来。
“不行!我已经说过,拿老师对我的关心来炒作花边新闻,触犯了我做人的底线,没有讨论的必要。”泊菡回绝了郑编辑。
郑编辑不是个容易妥协的人,他继续劝着泊菡:“你想想,李清照有赵明诚,管夫人有赵孟頫,哪一个才女背后没有个才子衬着。就算是国外,居里夫人也是有居里先生的,公主也要王子陪伴才算是真正的公主……难道把你写成弃妇才算人格高尚?”
泊菡很生气,却没时间和郑编辑多说:“抱歉,我约了人谈事情。现在的问题,我们晚上再讨论。”她礼貌地挂断电话。
快要一百天大的忆儿已经养得结结实实,生着和楚尧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五官,安静地依在阿妈怀里。
泊菡温柔地亲着他的小脸,陶醉在他好闻的奶香里:“忆儿,妈妈去找爸爸了,你想不想见到爸爸?”
阿妈摇着忆儿的手,满脸菊花笑纹,替忆儿回答:“忆儿想见爸爸,妈妈快点把爸爸领回家!”
回家这个温暖的字眼,像高天上投射下来的阳光,吹散了泊菡心间所有的犹豫徘徊。
泊菡找到设在淡水的军人疗养院,用葆珍给的门条进入了这个不对外开放的医院,在一幢小楼的最深处,就是楚尧住的房间。
那小楼从前是日军高级将领的疗养所,走廊长而深阔,四周异样的安静,泊菡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每一步的足音,还有,自己怦怦跃动的心声。
马上就可以见到楚尧,见面的第一句,该说什么?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傻傻地流泪?
她走到一道白色的铁栅栏前,一个值班的士兵站起来:“楚上校正在养伤,不接受探访。”
泊菡拿出国防部的门条,士兵看到条子,立刻换了态度,在访客本上登记起来,“你和楚上校什么关系?”士兵客气地问。
是啊,她现在,算是他的什么人呢?说是他的妻子,他承认吗?泊菡犹豫了,迟迟不能回答士兵。
士兵望着这个美丽的少妇,疑惑慢慢变成了警惕,捏着泊菡的证件不停地打量。
不远处的房间里传来一阵男女的欢笑,泊菡听得出来,男人的声音很像楚尧。她的心突然跳得又急又快,竟隐隐生出痛意。
她以为他们应该是在安静的病房里见面,他满脸病容,她风尘仆仆,执手相看,无语凝噎。
想不到,他在这里,竟这样快乐,过着那种‘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风流日子,她再流着泪找他,好像很不合时宜。
泊菡失神地呆立,一时决定不了是进是退。就在这时,那房间的门打开了,欢快的声乐从里面飘出来,一位身材高挑,穿白大褂的女医生,朝里笑着招呼:“楚尧,一会再过来跳下面两只曲子。”她轻柔地带上房门。
她走到士兵面前和他笑嘻嘻地招了一下手,又瞄了泊菡一眼,身上香水味和某种香烟的味道交缠,狠狠地刺激了泊菡的感官。
她又看了泊菡一眼,随手拿起泊菡的证件。士兵向医生解释:“她是来探望楚上校的。”
那个女医生转过脸望着泊菡,然后幽幽地:“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