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菡望着女医生,依稀有些印象,可此时她脑中翻来覆去都是楚尧欢乐的笑声,心思根本注意不到她。
倒是女医生落落大方:“我是周幼慈呀!我记得你是楚尧的弟媳妇,我们在上海见过一面的。”
泊菡有些吃惊,也有些释然,可心里又生出隐隐的酸意。原来她是楚尧的前任女友,难怪这样亲热,幼慈问:“你来看他?”
泊菡点点头:“他的伤好些了吗?”
幼慈望着病房,满脸倾慕:“他的伤是穿透伤,反复了一个月才好转,不过他真是个硬汉,那么痛都没叫过一声。”
“我帮你去问问。他要是还没休息,你就可以进来。”幼慈一脸热情,似初夏的阳光。
她转身走到病房前,竟不敲门就推门而入,亲昵的态度在泊菡心里狠狠地扎了一下,楚尧的身边,什么时候都没缺过女人!他们刚刚还在欢快地相拥而舞,泊菡想像着他们互相依偎的样子,舞动时的每一个动作,愈想愈愤恨,愈想愈妒忌,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
幼慈很快去而复返,笑嘻嘻地:“真是不好意思,他已经休息,不方便见你了。”
泊菡内心怔忡,原来他这么不愿意看到她……士兵叫了几声都没有回应,只好把她的证件交给幼慈,幼慈挽起她,热情地说:“到我办公室喝杯茶吧,在台湾难得碰到熟人!”
幼慈把泊菡带到办公室,给她倒了一杯茶,把证件还给泊菡,问道:“我听楚尧说家里遇到了船难,只有你一个人平安到了台湾,如今过得还好吧?”
泊菡头脑一片空白,根本没有情绪和理智来应付幼慈,“谢谢关心,我现在和别人住在一起。”她强忍内心愤懑,勉强维持礼貌。
幼慈拿起挂在身上的听诊器,眼里亮亮的像个幸福的女人,问着泊菡:“你还记得这个听诊器吗?就是你们送给我这个未来大嫂做见面礼的,我记得是你先生挑的吧?”
幼慈故意说出“未来大嫂”几个字,就是想气走眼前这个讨厌的女人。她记得那次在上海,她不过是问了他一句:“我是不是她的替身?”就惹出楚尧说出“分手”两字。
这女人现在也如她当年那样饱受打击,脸上写满了悲伤和苦涩,幼慈看在眼里,就像看到了自己。“她主宰过我的命运,现在,我也可以主宰她的命运。”幼慈笑得又得意又热情。
“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谢谢你还念念不忘,我得走了。”泊菡急于结束这场谈话。
“哪里有什么念念不忘,也不知是不能忘记,还是终究忘不了。”幼慈的语气里透着妒忌,分明针对泊菡。
泊菡起身告辞,幼慈相送到疗养院门口,正好传达室在分报纸,幼慈兴奋地翻到报纸副刊,扫过一遍后现出失望。传达室员工和幼慈开起了玩笑:“你不会爱上大作家石楠了吧!没有他的文章你就这么失望。”
幼慈脸上一红,对泊菡解释道:“也不是我要看石楠的文章,其实是楚尧爱看,说里面写的上海故事,都是他熟悉的风物。他还爱念《月光山姑娘》呢!对我说月光山上的姑娘云朝霞,很像他的亲娘。”
来了那么久,泊菡第一次露出笑靥,美丽的笑容让幼慈都有些心动:“麻烦你告诉楚尧,我大概不会来看他了。”
幼慈毫不在意,笑着说:“那就有缘再见。”
回到台北,泊菡立刻给郑编辑打了电话:“关于那篇专访,我能再看看文稿吗?”
郑编辑开心地笑了,在话筒的一端得意地说:“你终于想通了。别的作者要一年两年才能等到这么大篇幅的专访,你不过在我们家才写了三四个月……要珍惜机会啊!”
他亲自送来稿样,泊菡看后,对他说:“你写的老师这段太模棱两可,以后想否认都无从开口,不如改成老师和我好事将近,到时候我还可以登文辟谣,也无可指责。”
郑编辑瞪着大近视眼看着泊菡,一天下来,她的态度竟然大变。不过凭借郑编辑的商业头脑,他想了一下,老师的才气名满东南,如果说他和石楠有这层关系,简直是给石楠镀了层真金。
两天后报上登出了泊菡的专访,读者才知道原来石楠并不是男人,而是一位年方双十的上海世家美女,在轰动一时的船难中与家人生离死别,一个人飘落在台湾,凭借台大才子的慧眼识人,一支妙笔写就锦绣文章,如今事业爱情双获丰收……专访引发了百姓对美女作家身世的八卦兴趣,台大学生知道了石楠每周过来听课,都在猜测路上遇到的美女会不会就是她;老师也获得了高人气,引得许多女青年投来书稿请他过目,至于石楠本人的宣传效果,是郑编辑和泊菡事先怎么也预想不到的。
专访登出后,某些爱说酸话的文人,登报议论卖文为生的女人不可能生得美。真是那么美,出路太多了,谁会爬格子为生呢!接着开始讨论女人美貌与智慧能否并存的话题,然后吴茱萸又在报上连发了几篇文章,利用这个话题号召妇女离开家庭,解放个性……这场热闹的讨论足足展开了一个星期,石楠的名字像纤弱的蝴蝶翅膀,却为台湾的报界带来了一场关于女性命运的风暴。
从此,石楠一红冲天,每家报社都想找她约稿,可她神神秘秘,没人知道她在哪里。
她一直闭门谢客,赶写《月光山姑娘》的结尾。月光山姑娘云朝霞和她的爱人,也是她的仇人靖风决战在白山之巅,靖风抛下了他的武器,把命运交给生命里的爱人,云朝霞扬起匕首,寒光闪过,她这一刀,究竟刺没刺下去?
老师对她这样的结局方式击节称赞,说:“你的天份完全超出我的想像。爱情的份量,与亲情、情义、还有国家大义的份量,孰轻孰重,每个人的心目中都有不同的答案,所以,她那一刀的结局,自有读者思考,远比一个单纯的喜剧或者悲剧收场要高明很多。”
泊菡赧然羞愧:“老师你别再夸我了。报上乱写我俩订婚的事,我还烦着怎么样辟谣呢!要不老师你登报澄清一下,拿我出出气?”她笑里带着小小的慧黠。
老师风度翩翩地摇摇手,笑意温文:“莫急莫急!等几天我的新书上市,有一场推荐会,到时候再解释不迟!”
数天后郑编辑登门来访,一见到泊菡,他就兴奋地告诉她:“你有没有看到昨天的报纸?上面有老师的新书会的消息,又写到你和老师的故事,夸你的气质美貌。”
泊菡问:“是你安排人写的?”
郑编辑笑道:“这次不是。不过今天的读者热线要被打爆了,都想知道石楠是不是真正的美女。我想了个方案,明天老师的新书会上,由你上前献花,拍张照片发出来,就太完美。”
泊菡皱着眉头,直接拒绝了:“老师说要在新书会上澄清他和我的关系,你再找我献花,真是乱上添乱。”
无论郑编辑怎么相劝,这次泊菡死活都不同意,两人激烈争论,到了最后,郑编辑举手投降,对泊菡说道:“这回就算你帮我,我也不叫你白忙,有几个其他报社的编辑一直在找你约稿,我可以给你一个月的时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在他们那里登稿,我在主编那里为你顶着。”
泊菡想起报社主编要去香港发展,新主编就在郑编辑和另一人中产生的传说,看来,郑编辑为了荣升主编,需要借她发力。
她见好就收,和郑编辑击掌成交。
送郑编辑出门时,才发现天上下起了雨,泊菡撑着伞送他到巷口,商量好了老师新书会的细节。
回来的时候,茫茫的雨雾中,似乎一个高瘦的身影,一闪而过。
泊菡揉揉眼睛,眼前只有一片雨水织成的世界,看来,真的要配一副眼镜了。
她走进挂着“藤田”的石墙院落,就是“藤田”两个字,让她大隐隐于市,任吴茱萸和张帆再怎么找,都找不到她。
屋里又响起电话铃声,平时只有郑编辑和她联络,今天是怎么了,电话一直不停地响,隐隐听到阿妈笨笨地学着泊菡的样子接电话,大概是其他报社的编辑来约稿了,泊菡不由得嘴角上扬,露出得意的微笑。
她的笑容在瞬间凝固,因为一支黑黑的枪口,正对着她的胸口。
漫天的雨丝,纷纷扬扬,飘飘洒洒,揉着从淡水河口刮进来的海风,卷着从阳明山上下来的岚雾,天地朦胧。
泊菡犹如做梦一般,怔怔地看着楚尧。
他们俩隔着涓涓雨帘而望,都默不作声,一个撑着雨伞,美如图画,却满脸倔强期盼,一个身姿如剑,寒如冰霜,似乎下一刻就要扣响枪声。
细雨落个不停,仿佛不知道应该如何应付这样的场面,只好下得更大了,隔开曾经刻骨铭心的两个人。
泊菡望着对面的楚尧,这个连眉眼都看不清的身影,让她清晰地感到痛苦、压抑、渴望和煎熬这些强烈的感情,就好像他的身体是一个战场,同时被爱恨这两种极端的情绪绞杀。
半晌后,泊菡轻轻叹息起来:“我想过无数重逢的场景,却没有想到真正的相逢,会是这样。”
楚尧举着枪,沉默不语。
泊菡缓缓走到他的面前,仔细地看清他,他浑身湿透,重伤初愈后的脸庞清瘦苍白,漆黑修长的剑眉下,眼神犀利复杂。
“你如果想为老齐和小赵报仇,就来得迟了些。如果不是,请告诉我你要开枪的理由。”泊菡撑着雨伞,没有动。
“好。我问你几个问题,你有半句假话,休怪我枪下无情。”楚尧面目冰冷,语气森寒。
“你问吧,我会知无不言。”
“你把我的孩子送给谁了?”
“送?”泊菡定了定神,扬眉讥嘲道,“你从哪里听来的造谣!我怎么会送掉我的忆儿?”
“忆儿?”楚尧的眼里起了一丝涟漪,举枪的手微微放松。
“第一个问题不成立,请你问第二个问题。”
“小赵的死是不是和你有关?你和小李是不是早有来往,他为什么会半夜跑到我们家里,小赵为什么会痛打小李,你给我说清楚!”楚尧疾言厉色,枪口又向上抬了抬,眼底燃起仇恨和怨怒之火。
“是的,小赵是为了我才打的小李。”泊菡先是沉痛地回答,然后语调清晰高昂,“至于我和小李,我只能对天明誓,我没有一丝一毫对不起你的念头,更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
“你愿意相信我吗?”泊菡走近了一步,在雨幕中看见楚尧冷俊的脸上表情变幻,最终停留在信与不信的矛盾之间。
“……好吧,这个问题过了。”最终,他扬了扬一双修眉,做了让步。
他突然声音骤冷,腰板挺得更加笔直:“你为什么着急嫁人,嫁的还是我最痛恨的日本人?”
泊菡的心情好了很多,他果然在嫉妒。分开的七个月,她尝尽分离的忧愁,思念的苦涩,见到幼慈,更添了许多妒忌……心里煎熬得快要发疯,也想楚尧尝尝这样的滋味。如果知道她这么快就另结新欢,一定在淡水的温柔乡里呆不下去。
“嫁人的事只是报社的宣传手段,根本不是真的。”泊菡有些顽皮地撇撇嘴,“至于日本人,你是指阿糯的本姓藤田?你是怀疑我要嫁给阿糯?”
楚尧满身的森寒之气渐渐沉寂,可他还是冷冷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泊菡,只是持枪的手不知何时已经落了下来。
泊菡轻吐长气,平复心中万千情绪。她把雨伞举到他的头顶上方,似乎随意地一声:“跟我回家吧。”
楚尧眼底闪过震惊,依旧冰冷沉默地看着泊菡。
“回家啊!你想一直在这里淋雨吗?”泊菡抬起头来,一双寒潭似的美目闪动着无数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