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菡还有十来天就要临产了。
现在她时不时地感觉到隐约的宫缩,脚也肿得穿不了鞋子。不过她已经山穷水尽,能出手的东西全都卖掉当掉了,现在的她,钱包里只剩下二十美金,那是姆妈绣银留给她的最后一件念想。
她从钱包里翻出那两张绿色的纸钞,指腹在上面一遍一遍细细摸索,仿若那里有姆妈的宠爱和温暖,能给她力量。这最后的钱钞,是预备好的生孩子费用,很快就要向它们道别,她身上就再没有父母留给她的纪念品。
她唏嘘了一声,仰脸向着天花板,好让隐隐的泪水不再涌出,她已经很久没有流泪,久得有些不习惯了。
前两天感觉到身体异样时,泊菡拿自己最后一件真丝内衣,和女房东换了几件旧衣裳,又请房东替她物色伺候月子的佣人。她把旧衣裳裁成尿布,缝成小布衫,等待着心目中的念念再次降临。
今天,泊菡要去一趟邮局,每隔五天,她都会去邮局的信箱看看,找找有没有她的汇款或者挂号信。
她穿上自己唯一的旗袍,轻轻抿好剪短的头发,洗干净脸推门出来,还是一个素素雅雅的上海女人。
门口站着一位五六十岁、两鬓苍苍瘦弱的老妇,猛一看,长得有些像婆婆筱玉,正弓背弯腰抱着一个小包裹,看到她,怯怯地用当地话问:“太太,是你要请佣人?”房东站在远处,对着泊菡做手势,表示这是她找来的人。
泊菡不太能听懂当地话,那妇人又用很含糊的国语问了一遍。
“我……是想请个佣人,但是你……”泊菡没有钱请佣人,只好让房东介绍工钱便宜的,可眼前的这个老妇,还是和泊菡的想像差了很远。
“你别以为我老了,什么事我都能做!”老妇立刻洞察了泊菡的为难。她走了两步,想要展示自己的力量,泊菡却看出来,老妇虽然强忍伤痛,但腰上有伤,腿脚也不利索。
难怪她没有人请,这年头,谁会花冤枉钱请人回家养伤呢!泊菡更加为难,正想如何婉言回绝,老妇人却抬起脸,满含热望地看着她。
她的眉眼里,泊菡看到一种久违的熟悉,那是婆婆楚王筱玉身上才有的,历经多年的困苦之后,深藏于内心的坚强,虽然穷病满身,却不肯放弃生活的韧性。
就因为这份相像和熟悉,泊菡留下了老妇。她到了当铺,狠着心从手上抹下楚舜给她的结婚戒指,当了钱,带着她到医院,帮她打了石膏,拿了药。
老妇沉默少语,没有像一般的穷人乞丐那样对这样的恩惠千恩万谢,而是说了一句:“让我留下来照顾你吧。”她语言简单,眼神表明了她的感动和忠诚。
泊菡按着当地人的叫法,称她阿妈:“阿妈,你先回家,我要到邮局去一趟。医生说了,你也不能多走路,这样才好得快。”
阿妈听从吩咐,伛偻着缓身离开。
泊菡来到邮局,原以为可以收到稿酬,结果只是报纸编辑的一封来信,请她方便的时候来一趟报社,来之前务必电话联系他们。
泊菡心里涨满了失望,一路上满怀希望,已经把稿酬派好了用处,哪知是一场空欢喜。不过,她还是按照信上提供的号码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个男人,问清她是章泊菡,笔名叫石楠后,约她明天上午到报社商谈事情。
泊菡无力地放下电话。看来,她的噩运还没有过去,如今身无分文,晚上吃什么都不知道,放米的玻璃罐已经见底,她突然想起来,家里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嘴。
浓烈的阳光底下,她嘴角噙起一分苦笑,楚尧考虑得没错,她这么个人,天生需要照顾,想凭自己的本领生存下来,也许真是痴心妄想。
她躲在郊区两个月,偶尔也有痴心,盼着楚尧会回来找她,张帆吴茱萸他们找不到她,情有可原,可楚尧知道她还有个朋友,是从前同事沈崇海的妻子阿糯啊!她忍了那么久那么久的眼泪,就是想等着见到他,全部倾泻在他身上啊……也许,他还会像从前那样,看不得她伤心,立刻就谅解了她,和她重归于好。
她抽抽鼻子,拖着发肿的脚酸酸软软地走回家。
一进门,阿妈递给她一杯清凉的甜茶:“太太辛苦了。”
泊菡奇怪家里怎么还会有这东西,阿妈回答:“叶子是地里摘的,甜味是洗糖瓶子的剩水。”
阿妈声音十分平静,仿佛对泊菡的贫困视若无睹。一双满是粗砺纹路的老手,竟能化腐朽为神奇!
泊菡坐在城郊的木屋边,喝着带着薄荷味道的甜茶,看着蓝天白云下绿野无垠,野花野果茂盛地向上生长,近处的木栅栏边,大丛大丛的灯笼花,绽放着鲜红的花朵。大自然生生不息的生命力感染到泊菡身上,她眯起眼睛,脸上有了一丝笑。
“也许明天会有新的转机。”她开怀地想,低下头和肚子里的孩子温柔地说话,“念念,也许爸爸明天就回来了,他一定舍不得你,会来找我们的。”
第二天清早,泊菡艰难地化好妆,她香盒里的粉饼只够擦最后一次,口红用到了底,需要拿签子抠出来印到唇上,充当香水用的花露水只剩下小半瓶……不过,她还是打扮得干干净净,穿上阿妈帮她抻大的皮鞋,不丢身份地去了报社。
台北报社设在热闹的火车站旁边,离人声鼎沸的菜市场一墙之隔。一间大平房用棕色的甘蔗板简陋地隔成几间,里面摆满桌子,电话声起伏不断,年青的男女来往穿梭,忙碌不停。
接待她的编辑姓郑,三十五六岁,书卷气甚浓。郑编辑见到泊菡,开口的第一句就是:“你真是让我们好找!如果昨天再没有电话来,机会就不属于你了。”
他生就一双大大的近视眼,看不出泊菡脸上有多失望。她原以为是到编辑这里取领稿酬,要知道,她早饭没有吃,只喝了几口水,然后挺着肚子,走了一小时才到这里,不是来听他说什么机会的,她最需要的,是几块钱,可以买点东西充饥。
郑编辑从半人高的资料堆里翻出一叠东西,抬头看看泊菡,恍然发现她是个就要临产的孕妇,赶紧请她坐下。泊菡扶着桌边坐到一张摇摇晃晃的木凳子上,眼前一片晃动的黑影才稍稍退去。
“是这样的。台北大学和报社合作了一个计划,准备挑选两位优秀青年作者进行为期一年的培养,男的我们已经挑好。女的呢,你是入选者之一。”
泊菡听得有些昏昏沉沉,主要是失望透顶……刚刚在来的路上,她的皮鞋鞋底裂了,现在正不安分地张着口子。郑编辑叽里呱啦地说些什么,她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如果你今天不出现,会有另外的女作者替代你进入这个计划,她叫钟梅音,写的文字很优美。”郑编辑发现面前的石楠一副无精打采,心不在焉的模样,只得重重地提出另一个有力的竞争者,好让这个孕妇知道她有多幸运。
“哦。”泊菡发现郑编辑一副紧紧盯死她的大近视,赶紧打起精神,努力装作有兴趣的样子,可是她腹中一阵饥饿的肠鸣,响得四周的人都要听见了。
“报社考虑到培养期间你们要辞去工作,专心写作,会有生活费的问题……”郑编辑看见他的话渐渐点亮了听众的眸子,叫她苍白的小脸上突然产生了激动的红晕。
这个石楠太奇怪了,郑编辑想。在他脑海里,石楠应该是个经历坎坷,愤世嫉俗的富家子,她的文字是像华丽丝袍下藏着的切菜刀,优美之中有着世俗的杀伤力,让人心生苍海桑田的叹息。
报纸上寻人启事连登了三天,她一直不露面。他第一眼看见石楠,她清寒得像个学生,全身唯一的首饰,只有颈下一枚小小的银十字项链。她短短的头发被风吹得零乱,又被汗水灰尘黏在额头上,多少有些狼狈。只有在她拂开额发,露出一双清潭似的眼睛时,郑编辑才发现,她美得让人一见难忘,原来她本人就是一袭华丽的丝袍,那眉宇间偶然流露的忧伤倔强,才是那把会叫人心疼的刀。
郑编辑突然有了一种预感,这个石楠一定会红遍宝岛。有才气的女作者很多,可兼具才气和美貌的女作者,一直是业界传说。
郑编辑为自己天才的发现感到兴奋,他把泊菡领到一间安静的校对室,生怕别人也注意到他发现的瑰宝。
“咳,咳!”郑编辑不自然地咳了几声,故意用了不能拒绝的口气重开商谈,“你马上签约的话,从现在起为期十二个月,我们会支付你相应的生活费用,你每周需去台大旁听一次讲座,再给报社交一篇高质量的稿子……”
郑编辑突然发现他的手,已经被对面的孕妇紧紧地握起来,她不停地上下晃着,热情地让他吃惊。
“愿意,我愿意!”泊菡说得竟比当年她和楚舜的结婚誓词还开心肯定。
“等你签好同意书,我陪你去办手续。生活费是比照我们这里的普通记者计算的。”郑编辑说了一个数字,竟和楚尧的中校薪饷差不多,想不到一个文字工作者,竟能这么有钱!
泊菡像踩在幸福的云霄上,脚下软绵绵的,头晕乎乎的,机械地跟着郑编辑,在这里签字盖章,在那里签字盖章,然后,郑编辑从会计手上拿过一卷钞票,交给她。她连声谢谢,急急地放进手袋里。郑编辑奇怪地问:“你都不数数吗?”
她笑如绚烂夏花,被风扇吹开额发,露出年轻的额头,眼里闪过难得的慧黠:“要数吗?”
“那倒是,我帮你数了两遍。没错,这是你这个月的生活补贴和两篇文章的稿酬。”
“什么?我已经登了两篇文章?”泊菡惊讶万分,要知道这间台北销量最好的报纸,连登两篇她的文字,真是很大的激励。
“你难道不看报?”郑编辑扶着大近视眼镜,反问道。
“我一心写东西,没时间看报。”泊菡半真半假地回答,她太缺钱了,根本买不起报纸。
“你已经和我们签约,就是报社的专门作者。不能和其他报刊合作,只能和我联系。”郑编辑一再强调。
泊菡一直点头,现在的她,已经被钱包里鼓鼓的钱满足得飘起来,就算郑编辑说终生只能为他写稿,她也会点头同意的!
泊菡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出报社,在摆满了半条街的摊贩之间穿来穿去,那些布贩,菜贩们,都在连声叫卖:“洋布一尺二十块,洋布一尺二十块!”,“青菜,刚离田的青菜!”还有戴着日式军帽的黄包车夫,脖子上挂着发黄的毛巾,高嚷着:“让开,让开!”快速灵活地在人流里穿行……
泊菡买了一个咸水棕,在带着腥臭和灰尘的空气里,咬出了无比满足的幸福。从今天起,她总算是可以依靠自己,在这个世界生存下来了!
她给自己买了一块冰蓝色几何纹路的洋纱衣料,给阿妈买了一段蓝布,一人一双新鞋子,蔬菜,鱼,鸡蛋,米和油,去当铺赎回了结婚戒指……有钱可花的感觉真是快乐,她坐上黄包车,满载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