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尧的案子尘埃落定,泊菡按约去李夫人那里,交还了小李的字条。
回来的路上,看见一辆辆军车在市中心凸凹不平的公路上缓缓行驶,车厢两边还贴上了“热血青年,报效国家”、“欢送青年军奔赴前线”的标语。道路两边,一些组织起来的百姓手里挥着红蓝两色的国旗,脸上浮动着不知是真是假的激动笑容。
青年军就是孙将军来台后训练的那一批年轻的军人,他们大都十七八岁,像青松一样茁壮的年龄,泊菡看着他们朝阳那般的面容,想起一个人来,当年他投笔从戎的时候,也是这个年纪。
身边有两个人在聊天,声浪一波一波地传进泊菡的耳朵:
“这个201师前几天就住在我们家旁边的小学校里,昨天放了一天假,他们都挤到理发店里推头发,说是上了战场就没空剪了。一个个嘻嘻哈哈,不像是去打仗。”
“那周围饭馆的生意也要好了。”另一个说。
“可不是,我家隔壁饭店连葱都给他们生吃了,说是蘸蘸酱油就是家乡的味道。”
“这个师听说从来没有上过战场,能打得赢节节胜利的解放军吗?”
“真的难讲,如果枪口面对的是日本人,还算是保家为国,可是现在……士气低迷到……”说话的人看见身边有位七八个月身孕的女子紧紧地盯着他,就闭上嘴巴,莫谈国是了。
泊菡怔忡地望着眼前一辆接着一辆开过的军车,真的是201师?楚尧会坐在车里吗?她心中百感交集,原来他们有一天的假,他却冷淡地连风都不愿吹向她身边了。
最后一辆军车开了过去,大路上灰尘飞扬,围观的人群星散开来,各忙各的营生,淡漠得好像刚刚的军车、笑容都是朝露幻影。只有泊菡望着车辆远去的方向,突然发出一声撕扯心肺的叫喊:
“楚尧!”
车辆带起的灰尘慢慢消散,长街尽处,根本没有电影或者小说里才有的镜头,男主角听到了女主角的呼唤,跳下军车,与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只有像平时那样的人流车流,烈阳之下,只有她一人,孤孤单单,眼泪簌簌地流淌不止。
楚尧就是楚尧,爱与恨都那么坚决,像他那张潦草的离婚书上写的,劳燕两分,各自平安。他又是个军人,只要定下来的事情,就会严格地执行。
泊菡终于感受到了来自楚尧的深深恨意,她明白他的恨是有理由的:老齐的枪毙,小赵的流放,其他同事的调离,还有他自己的牢狱之灾……他说过,战友在战壕里可以托付自己的后背,在死亡前可以托付家人亲眷,是绝对信任的人……可他最看重的东西,被她全毁了。
每个人的生命里都会有一些和爱一样重要的底线,比如自由,信仰,比如泊菡心中的亲情,比如楚尧心中的战友情义,一但触及就会燃起熊熊大火,爱在其中,只能化为灰烬。
望着军车远去的方向,泊菡又一次默默地拭去泪水,这半年多她已经流了很多很多眼泪,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眼前,生存下来,等待孩子的降临,等待克牧师的消息,或者还有楚尧的消息,才是生存方向。
她卖掉一只泊芙给她的钻石手镯,变成一叠钱钞送到老齐的家中,他太太领着一个男孩千恩万谢,泊菡告诉老齐太太:“因为我的关系,老齐才出的事,你们应该恨我!”
老齐太太是个朴实的东北女人,听了这话,大度地说:“我如果恨你,就能把老齐活回来,我一定毫不客气地恨你,可见恨是没有用的。再讲,你也不是成心的。”
老齐媳妇的话,解开了泊菡的心结,怨恨解决不了问题,反会让人生付出更大的代价。她从前哪会知道这些,以为世间的路只有爱与恨两个方向,现在才知道,还存在第三个方向,就叫宽恕。
只有在人生路上摔倒,有了切肤之痛,才会有更深刻的领悟。
张帆送来了她的文稿,每一篇都做了认真的解注,有些像老师在批阅学生的作文。他和吴茱萸的观点一致,认为她的文笔需要锤炼,眼界需要升华。但吴茱萸只是给了她一个方向,并没有具体的指导。张帆却像个细致的老师,为她指点出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的优劣。有些段落,他重新调整了位置,加上一两句起承转合点醒题目的话,简直脱胎换骨。
泊菡把生命里的痛都换成对文字的热爱,天份在勤奋的文字里不断成长。她心里有团火,里面爱恨交织,带着一次次从高处跌到地面的破碎和痛心。以前她看这世界,是从温室里隔着明亮的玻璃看的,怎么也无关痛痒。现在,她混杂在其中,连呼吸都困难挣扎,写出来的文字,又美又痛。
吴茱萸看了她新写的稿子,惊讶地赞叹:“楚爱莲呀!你是梦里得了江淹的五彩笔吗?现在的文章,竟有大家的风范了!”
泊菡还有些不能自信,现在由于战局的原因,大量的教授记者涌到台湾,报纸杂志间的竞争非常激烈,名不见经传的小作者想登文章,真是天方夜谭。
“我给你推荐吧!现在台北也要兴办妇女杂志,你的文章一定大有作为。”吴茱萸热诚地帮忙道。
“好的。”泊菡留下手稿。
吴茱萸想了一会,又提出建议:“我觉得你的笔名最好改一改,楚爱莲这三个字已经不配你的文风了。”
泊菡沉思半天,这时,夏季炎热的风里,传来树叶沙沙的声响,向外而望,一株树干笔直、墨绿的树,枝叶在风里滚来滚去,像军人那样孤单而倔强。
风里传来蒸腾的绿树幽香,泊菡不禁有些恍然,信口道:“莲花太娇弱,我做不起,就叫石楠吧。”
吴茱萸想了想:“石楠好,石有风骨,楠有清芬,像你的文章。”
她要泊菡留下通讯地址,泊菡说:“就写到你家吧,这样比较方便。”
吴茱萸是个想法简单、理想热忱的作家,没有多想就答应了。
泊菡走出吴茱萸的家,眼前一条条的道路,却没有一条是她回家的路。因为,就在她目送201师挥师北上的那天下午,她就被人赶出了营房。
把她的东西一件件丢出来的人,是陆均怡和康葆珍。葆珍在一个多月没有露面后,终于站到她的面前。
“姐姐,”泊菡脸色苍白,寒凉地叫她一声,“好久不见。”
葆珍还没有说话,均怡绕过她上前一步,满脸的趾高气扬:“楚尧是判了刑的囚犯,不配住在这里。”
葆珍也站出来,装着理直气壮的样子:“妹妹,现在这里是我的家,你的东西,我放在院子里,一会冉胜会帮你拉走。”
“你做了那么多事,不会只是看上我的家比你的宽敞吧?”泊菡仰脸揶揄葆珍,心中说不出是气恼还是鄙视。
上午,李夫人收回了小李的字条,下午均怡就迫不及待地展开报复,他们报复得越凶,说明他们越无能。也许是她的出现、她的受伤打乱了他们的全盘部置,最终妥协下来,没有打击到孙将军。
想到这里,泊菡脸上有了胜利的微笑,眼下的困境便不甚在意了。
小冉运来了楚尧留下的木箱,泊菡带着能拿走的行李、书籍和结婚照片,还有楚尧装的风扇,买的冰箱,先找了家小旅馆,打算慢慢再找地方住。
张帆闻讯赶来,对泊菡说:“要不你住到我宿舍里吧,我去和别人挤一挤。”与往不同,这次他眼里闪动着某些不同。
泊菡回避着他投射过来的目光:“我蛮好的,这里比较安静。”像是在映证泊菡的话,外面传来一声巨响,又有夫妻对骂,小孩哭闹的声音。
张帆沉默了,不知道怎么开口,怎么对泊菡说,她才能接受。
“楚尧临走前说过,要我照顾你。”他不甘心被她回绝,低声说道。
“照顾?是什么意思?”泊菡仰起脸来,寒潭似的美目瞪着张帆。
“就是……”张帆想了一下,干脆挑明来意,“像楚尧前面那样照顾你。”
201师临出发的前一天,楚尧找到张帆,两位好友在小酒馆里喝得大醉,楚尧借着酒意,沉吟道:“此一去风萧萧兮易水寒,怕是回不来了。我一生没有别的牵挂,只有小妹拜托给你,如果她坚持回上海,请你尽量帮她,如果回不去上海,就请你代替我。”
军队里特别讲究情义二字,好兄弟上战场前,会托付自己的亲人,的确有人娶了战友的遗孀,在他们看来,这才是有担当的男人。
“你是真的决心离开她?”张帆望着好友,还是不敢确定他的心意。
“强扭的瓜怎么会甜?许多事,已经画地为牢。她恨我是对的,我也原谅不了她的背叛。”楚尧喷着香烟,烟气缭绕的背后,神情孤寂而伤心。
张帆想替泊菡解释,可转念又想,泊菡叮嘱过不能说,现在保证楚尧不再出状况才是最首要的,小李的事等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他。
泊菡心底交织着失望和恼怒,她挑着眉毛,找出楚尧的离婚书丢给张帆,无奈地高声讥嘲:“你看看,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他哪里来的权力把我转交给你?你们还以为是过去的年代,女人只是一件物品,任由你们男人进行分配?”
泊菡的气愤镇住了张帆,他只好带着苦笑告辞:“这样吧,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第二天,泊菡在深思熟虑后退掉了旅馆,搬到城郊一处偏僻的私人出租房。这一次,她没有用章泊菡的名字登记,而是拿了阿糯的身份证明,用的是藤田糯的名字。
在几十万人的台北,章泊菡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台北食物紧缺,生计艰难。每天泊菡睁开眼睛,首先要盘算的第一件事,就是身上还有没有钱,今天还能不能过下去。冰箱已经卖掉,书籍已经卖掉,洋伞墨镜皮鞋都卖掉了……换回来的钱,变成房费,变成食物,变成纸张和邮票。
终于有一天,她从公用的澡房出来,左手端盆,右手当梳,通着湿漉漉的长发,,眼睛无意间扫过一张落在地上的报纸,蓦然看见了“石楠”两个字,心潮顿时澎湃。
她捡起报纸,回到只有三贴草席大小的房间,倚着楚尧的木箱,念着自己的文章。这是她投了半个月的稿子,终于登上了台北大报的副刊。
这两个月她贫困潦倒,每天只能煮两小把米的饭,买不起菜,她只好用猪油和酱油拌在饭里当菜。有一次晕在街上被人送到医院,医生望着她苍白细瘦的身体,说她已经贫血,再不增加营养就会危及胎儿。她无奈地苦笑一声,跑到当铺里当掉泊芙给的另一只镯子,买来补铁药和鸭蛋,鸡蛋她买不起,只能吃腥味重、价格便宜的鸭蛋。
有时候,她会想念婆婆,如果没有她长期的训练,娇气的章泊菡早就淹没在这险恶的世道中了,现在她的韧性和承受力,都是来自那个天生一张扑克脸、冰凉凉的筱玉,她真得感谢婆婆,塞给她生存下去不绝望的方法。
所有的痛苦都是一笔财富,看上去狂风暴雨,却吹去沙砾,留下真金。
小冉拿回来的楚尧木箱里,有他办公室里东西,能卖的都卖掉了,剩下一本影集,大多是楚尧从前的照片,有一张二十岁左右,美丽得如仕女画像的女子照片,那神情眉眼像足了楚舜,背面题着陈旧的字:“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筱玉赠”
原来,当年的婆婆也曾青春美丽,有过浪漫,爱上一位军人,然后……
泊菡抬眼望着挂在墙上的结婚照片,咬着牙狠狠地对他说:“我不管,你得回来!”
相片里的楚尧剑眉轻挑,唇角似有微微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