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天明,果真有陌生的军官过来接她,泊菡穿着一件素白的衣衫,只淡淡地描了双眉,在漆黑的眉眼掩映之下,脸上身上的青紫更像恐怖的印记那样狰狞。那军官见到她的伤势,面露同情,绅士模样地帮她提了拎袋,搀扶她出了家门。
泊菡被带到某幢设施里的一间房间,见到陈醒州和一位年近五旬,面貌清癯的上将正在交谈,那人一双凌云眉,生着一对与年龄不相符的,洞穿世界的锐利眼睛,她施礼后抬眼而望,发现他们注视着她,目光里都露出深深的悲悯。
陈醒州向泊菡介绍将军姓孙,原来这位神采昂扬的军人,就是当年令日本人闻风丧胆的老军长。
孙将军见泊菡是位身怀六甲的大家闺秀,赶紧请她坐下,翻着监察处给泊菡做的笔录,问道:“你是安徽肥西人氏?”
“是,祖籍安徽肥西县三河镇。”泊菡低头答道。
“哦,那我们算是小同乡,我有位同学叫章燃,想必和你们一个家族。”孙将军声音不高,说话不疾不徐,口音也是合肥乡音。
“章燃是我堂伯,从前在清华念土木工程,现在在上海任教。”泊菡点点头回答。
孙将军转头对陈醒州说:“原来是故人的侄女。这个忙,看来我一定要帮到底了!”
泊菡流泪道:“请将军救苦救难,楚尧没有做过对不起国家的事情!”
将军态度平和地问她:“你既然说他没有违法,为什么会向监察处检举他呢?”
泊菡心中一酸,不敢与将军对视:“将军,那是我结拜的姐姐设下的圈套,与我无关。”
孙将军听了,淡淡一笑,似乎并不在意,反而追问泊菡:“小楚设下计策,绑架你到台湾也是事实,你希望我就这么算了吗?”
泊菡心头激荡,脸上由白转成火烧般的嫣红,将军那睿智的眼光望着她,似乎看穿了她的思想。要不要原谅楚尧?这些天来,她担心楚尧,紧张楚尧,为他吃不下睡不着,苦思冥想,再也没有想过是不是恨他,是不是不原谅他这样的问题。
她想说不原谅他,说不出口,想说请将军就这样算了,也说不出口,为难之际,就听到陈醒州哈哈笑道:“犹犹豫豫就说明心有牵挂,还是放不下!老军长,你阅人无数,看我这次说得对吗?”
将军大笑几声,对泊菡说道:“你把他交给我吧,我会帮你出气的!”
泊菡不解其意,将军站起来,郑重地:“我会让小楚先吃点苦头,然后完完整整地还给你!我们说好了,你也不许再生他的气。小楚可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放在三百年前,他会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吴三桂,保不准能成就一段佳话!”
泊菡被将军的比喻弄得哭笑不得,将军和楚尧都有相同的军人气质,可以为了自己的追求,不在乎世俗的眼光。
她正要告辞,陈醒州在一边低声提醒孙将军:“楚太太的这一身伤我们可以好好利用,把国防部那群渣子们铲掉几个。”
孙将军凝神望着泊菡的伤情,眼中闪出一道锐利的光芒,稍现即逝,他沉声道:“那群宵小为了攻击我们,不惜毁掉无辜女人的名节,我如果拿这件事进行攻击,和他们有什么分别?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泊菡明了将军的意思,如果拿她的伤势做文章,势必要扯出小李那夜欲行不轨的事情,这样的丑闻,可能会伴随她的终生……感激的泪水不停地从眼中流出,这样的仁义之人,不愧是一代军神!
见完孙将军,泊菡被带进另一间房子,里面坐了五个人,正中间并排坐了三位军人,军衔都是上校、少将一级,他们看到泊菡的伤,纷纷交头接耳,另外两人,一个操作打字机,一位秘书手拿纸张,面朝泊菡进行提问。
这些问题在监察处都有问过,除了楚尧私自带她上船外,根本没有其他对楚尧不利的证据。那秘书似乎怜香惜玉,监察处问过的那些尴尬问题,一条都没有问。
泊菡走出房间,那位秘书追上前来,体恤地对她说:“楚太太,请你休息休息,一会有人护送你回家。”
他颇有深意地推开一扇门,泊菡刚刚踏进一步,脑子里“嗡”地惊响,顿时一片空白。
在里面长椅上,背对着大门,左手上着手铐铐在长椅上的军人,正是一个月没有见到的楚尧!
她猛然转身退出了大门,隐隐感觉背后有两道激怒的目光射来,灼得她后背上一阵莫名的疼痛。
那位秘书,也许就是张帆的同学,掩好门,不无惊讶地轻声问她:“怎么,你不想进去?如果判了刑,以后更难见面。”
泊菡摸摸自己的脸,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泪流满面。
不是不想见,而是不能见。脸颊上的青紫,嘴角的红肿,额上还没拆线的伤口,不认识的人看了都万分同情,楚尧要是见了,会怎么想?他一定要追问怎么回事,这样的伤编不出瞎话瞒他,要是知道了小李的恶行,生性高傲,有仇必报的楚尧会不会失去理智,做出出人意料的事情,比如当庭揭发老总私运家产到台湾?
老总是蒋总统的亲信,树大根深,楚尧得罪不起,就是孙将军也奈何不了。她不能见他,不能让大家的努力前功尽弃。
泊菡只能狠着心对秘书说:“我不想见到他,没有这个必要。”
秘书一脸的困惑,不安地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以为你们夫妻感情很好。”
是啊,感情很好,从十六岁起就相爱,没有仇恨,没有隔阂。这是她刚刚面对他的提问,回答的答案。
泊菡苦苦地笑了一下,她甚至和秘书连解释的可能都没有,她的心思,没有人知道才好。
她把手中的拎袋交给秘书,眼睛暗沉漆黑,像卷着风暴的深海,仅有是表面的平静:“这里有几包香烟,请帮我交给他。”
秘书再不说什么,接过东西,泊菡在他靠近的那一刻,听到一声微微的叹息。
“真的不见他吗?万一以后没有机会了呢?”秘书还没有转身。
泊菡一边用力地擦眼泪,一边用力地点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秘书再也无话,推门进了房间,泊菡可以听见楚尧说话的声音,还是一如从前的简洁镇定,但泊菡听得出,那声音背后隐忍的怒意。
她非常想他。这样的思念很强烈,每一个快要入睡的深夜,每一个刚刚睁眼的黎明,思念都猝不及防地来临,这种感觉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从未停止过爱他。
他们现在只隔着一堵墙的距离,却是一条鸿沟,她走不过去。
秘书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张香烟壳摊成的纸,表情微妙地递给泊菡。
这是她刚刚递进去的“白云”香烟壳写成的书信,开头三个字就击垮了泊菡,感到自己再也无法控制身上的力量,软软地就要跌倒,五脏六腑好似被天雷轰过,巨轮压过,却又不能一下子死掉,只是停留在死亡之前那个窒息的时刻。
楚尧那一笔铁划银钩的字,急急书写的是“离婚书”三个字。
“立书人楚尧自即日起与楚章泊菡宣告仳离,从此劳燕两分,各自平安。腹中胎儿无论男女均承继吾弟楚舜名下,女名念念,男名自便。吾死,尸体随风而灭,不必收埋。”
她连连看了数遍,眼泪一滴滴落在突起的腹部,抬脸对秘书道过谢:“我回去了。”
匆匆经过那半掩的房门,泊菡拼尽最后的力气,逃离了这幢主宰军人生命的建筑。
几天后,张帆送来楚尧案子的判决,楚尧因违反军规,服刑一年。其他的人无罪释放,不过那些人回不了国防部,全都调到一些不起眼的部门,任个闲职。制造这起事件的主谋之一小李,也公派到美国避风头去了。
“在商量刑期的时候,所有人都建议宽松,所以只判了一年,做个警告。”张帆简短地告诉她,但泊菡知道,这样的判罚,背后都有权力的较量。
“孙司令动用了战时律令,楚尧这一年的刑期,将在部队服刑,我从同学那里打听到,他去的地方是青年军201师第三战车团。”张帆又告诉他。
“201师在哪里驻防?”做了半年军人的妻子,泊菡已经知道什么才是问话的重点。
“在南边。”部队的驻地都是军事机密,他只好从口袋里拿出一叠钱交给泊菡:“这是楚尧的薪饷,你收下。”
泊菡点了点,不是楚尧平日的数字,和张帆的薪饷差不多,她把那些钱推到张帆面前:“我知道这是你的薪水。”楚尧都和她“离婚”了,她更不能接受他朋友的帮助。
张帆拿出当初泊菡交给他和小赵的那只信封,向泊菡交待:“对不起,当时我以为是你的绝笔,就私拆了这封信。”他清秀的脸庞,因为尴尬变得通红。
“那我希望,这信里提到的事情,还有我的伤,你能忘掉,谁也不能说,尤其是楚尧。”
张帆有些不解,女人们遇到这样的侮辱,首先求援的,就是她们最亲近的爱人,可眼前的泊菡,她脸上的伤势还没有褪尽,额头缠着纱布,眼里却有一抹他读不懂的坚强。
“我不愿意那些丑恶的事情伤害他的自尊。”泊菡似乎看穿了他的内心,浅淡地解释道。
张帆低头沉默,他已经从同学那里知道楚尧写了离婚书给泊菡,想不到泊菡却没有半点抱怨。他半天才喃喃一语:“你的文采……真好,我看的都落泪了。”他一向沉稳少言,更不要说夸人。
看过泊菡手写的那封信后,张帆对泊菡有了天涯遇知音的欣赏之情,这种心情让他急于想要帮助她,快些走出这段风暴阴霾。
“你的文笔可以试着投稿,有时间的话,不如写写看。”他不敢确信她会听进他的话,声音低低。
能得到才子一声称赞,很难得。泊菡转身从卧室里拿出厚厚的稿子,望着他,真诚地向他请教:“大才子,我写过好多稿子,几乎都被退了,你帮我看看,差距在哪里?”
她靠近张帆,身上的女人香却让张帆有些紧张,只好狼狈地掩饰着:“这么多,我得花时间看,等认真拜读过了才能提出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