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几只灰白色的夜蛾绕着电灯嗡嗡飞旋,泊菡枯坐在灯下,再一次把这十几天的经历回想。
小赵,宋太太,小李,吴茱萸……没有一个人告诉她完整的故事,泊菡知道的都是些零碎的片段,仿佛断线的珠子,她需要串出一条完整的项链。
有人拿了楚尧和她做文章,写了举报信,正好上面想借题发挥,针对孙将军。如果能搞出老部下攻击政府,通敌叛变的材料来,就可以打击在台湾声望正隆的将军,小李更是想混水摸鱼,趁机占有她。
泊菡隐隐不安,她曾经把她和楚尧的事告诉过康葆珍,不久就出了事,时间太巧合,不过,她又强按下这样的怀疑,这件事的发生,一定与自己无关。不该把葆珍想得都像小李那么坏。
她身体已经笨重,坐久了就微微感到吃力。这时,腹中的胎儿不安分地踢打起来,她把双手搁上滚圆的肚皮,好像能感觉到一个幼小的心跳。泊菡苍白的脸上,渐渐生出一抹温暖的笑容:“念念,你别怕。妈妈会保护你的,妈妈会变得聪明,变得勇敢,可以给念念遮风挡雨。”
她记得就在这个房间,楚尧他们讨论着徐蚌会战的失役,他曾经敲着地图,坚决地说过:“没有一场打不赢,就全军投降的道理!”
小赵和张帆都没有去过前线,剩下的几个也没有到过徐蚌会战的现场,从那里下来负过伤的楚尧最有发言权,他修长的眉毛在额间凝成一个川字,冷静地为他们总结:“打仗这样的事情,就是要做让敌人难受的事,如果你做的事敌人觉得很开心,那难受的就是我们自己。”
泊菡不过是在为大家添茶的间隙随耳听到,就因为崇拜自己的英雄,牢牢记住了当时的每一个细节,慢慢地,她想好了一个计划。
泊菡主动给小李打了电话:“我还没想好,请你多宽限我一天。”她声调里的犹豫让小李在电话里轻松地笑答:“我不急,但案子就快交上去,应该是你急。”
“那我后天来找你。”她在电话里的声音,软弱没用得像个可怜虫。
放下电话,泊菡深深地呼出一口浊气,柔弱的脸上生出了坚强和勇气,又向外打了两个电话。
一个电话请来了小赵和张帆,小赵一脸冷漠,不理人,一惯少言的张帆也很沉默,泊菡交给他们一个信封。
“这封信,我想请你们帮我保管几天,如果听到我有了什么事情,麻烦送到泉州街3甲号的陈团长家。”
张帆眼中闪过一缕复杂的情绪,接过信封,对着光线摇了摇,听到里面似有照片的沙沙声,再看着泊菡:“楚太太,你不会想做一些极端的事情吧!”
泊菡苦涩地一笑:“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不过担心还会有抄家,把这个放在你们那里安全些。”她又仔细地叮咛:“你们两个互相监督,不能私下打开!”
张帆点头答应,小赵冷冷地哼了一声。泊菡低头给他们添了茶,轻声问张帆:“他这几天还好吗?”
“我们见不到他,听说不算好,比较消沉。”张帆说得含蓄,小赵却冲动地接口:“你自己做下的事,现在还来猫哭耗子做什么用!”上回见小赵,他虽然口气不佳,还能维持风度,现在他竟全无往日的热情,对她火力全开。
“我到底做了什么?”泊菡盯着小赵,声音颤抖,感觉事情向她最不敢想的方向发展。
“现在传言,那封举报信就是你写的!听说学长也确认了,上面的签名就是你的字迹……”在小赵和张帆眼里,像泊菡这样妻子举报丈夫,实足是不想楚尧活了。
小赵还要再说,却被张帆拉住,张帆沉稳地说:“以后每个月头,我和小赵会把楚尧的薪水送过来,有什么不便之处,你也可以打电话给我。”他拉着犹自气愤的小赵辞别而去,留下泊菡,一个人在孤单悲愤中发呆。
最后的疑问终于被解开,泊菡眼前浮出葆珍笑盈盈的脸,她手里拿着一叠信纸,亲热地对她说:“老郁帮你写好了离台申请,妹妹在后面签个字吧!”
那只钢笔不甚下水,泊菡只好多描了几遍自己的名字。那下面垫着的信纸,只要用笔按印子描好,就是天衣无缝的亲笔签名。
原来这个姐姐,为了丈夫升官发财策划了这场祸端。阴谋里依稀能看出小李的影子,只有监察处推波助澜,才能打击老军长,而小李还想离间楚尧,占有她。
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她错了!错在天真和轻率,把秘密告诉葆珍的时候,不曾想过这是个错误,现在楚尧、老齐六七个人身陷囹圄,自己也遭到小李的威逼,她却没有半分能力来阻止……
屋外,突然下起一场大雨,滂沱的雨水仿佛想把她内心的懊悔和痛苦冲走,这种被出卖的痛苦和悔恨,像把锯子锯着泊菡,她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远在凤山的阿糯接到电话赶过来,泊菡和她约在一处僻静的茶馆里,把几封密封的书信交给她。
阿糯听说她没有办法离开台湾,便把自己的身份证明借给泊菡:“我是日本籍,也许用这个,可以让警备部同意你走。”
患难见真情,泊菡小心翼翼地把阿糯的身份证明收好,和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第二天,就是泊菡约好要给小李答案的日子,天气虽热,台北却笼罩在一片灰色的雨雾之中,泊菡打着伞,在街上慢慢行走,周围撑伞遮住身子匆匆前行的人仿佛在另外的世界,那雨伞偶然碰撞到的声音,都不像是真实的。现在,唯一真实的,是她内心难以言说的痛苦和对自己、对这世道的怨愤。
她叫了一辆黄包车,把她送到半山的别墅,求见李夫人。佣人很快出来回话:“夫人在忙,没有时间见你。”
经过上次跳舞,夫人对她的厌恶已经不能用礼貌来遮掩了,连不在家这样的托辞都不用,佣人的表情,鄙夷地像在打量一只讨食的野猫。
泊菡有准备,从手袋里取出封信,交给佣人:“请夫人看看吧,我只在这里等十分钟。”
佣人不屑地转身就走。不久急急回来,前倨后恭地请了泊菡入内。李夫人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晃着泊菡转交的信和照片,满面冰霜地问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泊菡不缓不急地:“没什么意思。你弟弟李长寿为了达到强占我的目的,利用职权,不惜捏造事实,将我丈夫抓进监狱。我现在过来,就是想向夫人和老总讨个公道。”
照片拍的是小李那张保证书,上面白纸黑字,写了小李想做的交易,更荒唐的是,小李还盖上了监察处的大印,想抵赖都没有可能。
信是泊菡亲笔写给老总和夫人的,细诉了前后因果,只隐去老齐那一段,任谁看都是为了强霸同僚妻子做出的陷害。她用温柔的笔调写了一个残酷的故事,兼具美丽和煽动,如果登在报刊上,一定会引起轰动。
这是泊菡两夜未眠的杰作,她读了那么多的书,写过那么多的稿,只有这一篇,写出了人生百味,写出了天底下弱女子的痛苦和悲愤,她没有别的本领,只希望能通过文字的力量,救赎楚尧和自己。
李夫人又看了一遍泊菡的信,眉宇间带着手握生死大权者的轻蔑,问:“这是你的手笔,还是请人捉刀?”
“这件事,暂时不想惊动旁人,自然是我写的。”
“文情并茂呀!”李夫人冷冷地哼了一声,口气和缓了些,“你有什么要求?”
“放了我丈夫,小李不许再骚扰我。”泊菡言简意赅,语气坚定。
李夫人起身去书房打电话,泊菡听见她正向某位高官打听案情。这时,均怡怒冲冲地推门而入,走到泊菡面前,伸手就是一个巴掌。
“你这个贱人!”均怡泼妇那般地怒骂,她大概是从李夫人那里得到消息匆匆赶来,没来得及化妆,皮肤干巴巴地发黄,龅牙突在乌紫的唇外,满脸的憔悴。
泊菡死死地盯着她,把均怡盯得发楞,然后从手袋里拿出镜子打量自己的面颊,女人的力道终是轻的,她又躲闪了,均怡的掌风只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刻下两道细细的划痕,她合上镜子,对均怡怜悯道:“你是个可怜的人。”
均怡当场愣怔,感到自己受到了羞辱,指着泊菡泼口大骂:“你又算什么东西!小李不过像个公狗,拿你的肉体发泄罢了!”
“如果只想发泄,外面有的是女人,”泊菡理了理腰部的衫子,那身怀六甲的身材更加明显,“连我这样的孕妇他都不放过,还要处心积虑地抓走我丈夫,你说说看,你是有多失败!”
泊菡的话,踩中了均怡的伤疤,均怡听了,突然“哇”地一声,扑倒在沙发上痛哭,身体剧烈地颤抖。
这个色厉内荏的均怡!都是男人做了恶,女人承受痛苦。泊菡有些心软,将一块手绢递给均怡。
“大家都是女人。你管好小李,叫他别再纠缠我,这件事就到此为止,谁的脸面都不伤。”泊菡平静地劝均怡。
“均怡!在外人面前有些体统!”李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冷冷地训斥着均怡。然后,她转过脸来,朝向泊菡。
“我打听了一下,你先生的案子不简单,根本不是我们这些女人管得了的。唯一可以答应你的,就是军事法庭审理的时候,稍微网开一面。至于我弟弟,现在我向你保证,他不会再去找你。”
李夫人向泊菡高傲地伸出手:“你把弟弟写的东西交出来。”
“我没带在身上。再说,给你们也要等楚尧出来。”泊菡回答她。
“放肆!”李夫人拍了茶几,大声喝道,“你这是赤裸裸地要挟。”她转头对佣人说,“通知卫兵,把这个女人扣起来。”
很快就来了两个荷枪实弹的士兵,对着泊菡推推搡搡。
“夫人,我今天上来,就做好了死的准备,不过,杀了我你自己也要溅身血!”泊菡看了看手腕上的坤表,对李夫人和均怡说,“过了十二点,我没有回家的话,明天的报纸就会登出信和照片!到时候是什么局面?”
李夫人呆住了,她没有想到这个泊菡还会有后手。弟弟的事不能让老总知道,他为了那个骚护士,至今和自己冷战,拿到弟弟的痛脚,不知道要提什么条件呢!这件事只能速战速决!
她暗下决心,对泊菡保证:“好吧,等你先生开过庭,你就把那张纸还过来。”
“好,我们一言为定。”
均怡愤愤地插嘴:“干嘛对她这么客气?”
李夫人把照片丢到她面前:“你看看吧,我的好弟媳!为什么不能让我省省心!才三十岁就抓不住男人,我看你下面的日子怎么过……”
她抱起双臂,水头极好的翡翠手镯挂在松驰的,空虚的手臂上,发散出富贵逼人的光芒:“这一点,你倒要好好向楚太太讨教讨教,她能让一家兄弟两个神魂颠倒,现在做哥哥的,还要为她吃官司呢!”
泊菡理理衣衫,不卑不亢地走出别墅。等在外面的黄包车夫看见她抱怨道:“太太你要加些钱,我等得太久了。”
泊菡浑身不停地哆嗦,刚刚过去的一切,都是在针尖上跳舞,到了现在,勇气已经枯竭,她唯有含泪微笑着向车夫点头。
她记起也曾有过这么害怕的经历,是那次放掉项盈秋。有人告诉她,英雄也会这样,事后怕得要死,但只要在敌人面前,不露惧色就好。
她开始怀念那个人带给她的温暖安全的感觉,怀念他的怀抱,可以让她安心地忘掉世上的险恶。
泊菡小心翼翼地走进一间小旅馆,找到藏在里面的阿糯,兴奋地告诉她今天的成果,根本没有什么报社会刊登她的照片,她只是在赌李夫人她们输不起脸面。
阿糯又是高兴又是忧愁,望着泊菡脸上的掌痕,怯怯地问着:“那些达官贵人,真的能相信他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