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不久就有稀客到访,守门的士兵向屋里喊了几声,来的是宋太太。
“哟!楚太太,你的气色这么差!我刚刚从钱太太那里知道了事情,过来看看你。”她从手袋里拿出什么纸条交给士兵,竟然可以进到屋里。
宋太太喝着泊菡端来的茶,打量着被抄过家的房间,脸上扮出万分同情:“唉呀!我真的好同情你。大着肚子遇到这样的纰漏,换我早急得想上吊了!亏了你还在家里这么悠闲!”
泊菡知道她和小李均怡是一伙的,来了肯定有目的,只是微笑着和她闲话家常,不提楚尧的事。
聊了半天,宋太太坐不住了,讪讪地告诉泊菡:“你先生的案子很大,现在小李是监察处的主任,大权在握,你去求求他,他肯定愿意帮忙。”
泊菡有意天真地瞪大眼睛,望着宋太太:“我们去找均怡帮忙好不好?她的话,小李可是听得比圣旨还快呢!”
太太们都知道均怡为人泼辣,压制小李很有一套。小李虽然看不上她,但有什么事找均怡一定办得成,比如把郁文远调回台北。
“这怎么行,你又不是不晓得均怡对你有意见!”宋太太有些慌张,可她是老油条了,神色又转了回来,“如果你一个人去找小李怕羞的话,我陪你一起去。”
“我想一想。”
“有什么值得想的,难道你不想救你先生的命?”
泊菡想到小李那略嫌浮滑的目光,从心底里泛出憎恶。
夜晚,月色溶溶,照在身上,像镀了一层银色的光芒。泊菡想起楚尧,他在看守所里,透过铁窗,能不能看到这如水一般的月色呢?会不会和她一样,想起当年在黄浦江畔,他们六个人一起看过的月光?
思念愈发强烈,可伴随而来的,却有消退未尽的恨。只要有一分思念,就有一分恨,这样的恨又让她痛苦,她爱他!并不想恨,她拼命想原谅他,可是,理由呢?神能给她什么理由,让她原谅楚尧呢!
次日宋太太果真过来接她同行,去到部里找到小李的办公室。
小李穿着上校军服,端坐在深色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脸上好像掌握着天下生死那样肃然自得。
宋太太赔着笑:“李主任,楚太太有事找,你们慢慢谈。”她借口要去洗手间,知趣地尿遁了。
“我想问问,楚尧什么时候能回家?”泊菡在小李面前,声音平稳地直道来意。
小李一时哑然,在他的盘算中,眼前这个娇滴滴的美女,应该声泪俱下,求他救救楚尧,想不到她竟不落下风地开口向他要人。
他仿佛被将了一军,若是回答很快,她便用不着求自己;若是说要很久,又显得没能力,她也用不着求自己,无论怎么回答都不合适。
小李暗暗叹息,这个女人,看似温婉,其实聪明得像流水,有些难以捕捉。他故意站起来,给她倒了一杯茶,不谈楚尧。
“……柑橘、白松、檀木和香草,你很会挑香水,没有那个男人逃得过白松和檀木的味道。”他故意在平淡的口气中不露出挑逗的意味,却把话题转向了泊菡。
泊菡心知这句话很难接,想了想挑着秀眉,把茶杯还到手边的茶几上,还是问小李:“楚尧什么时候回家,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李主任都心虚得不敢接,看来,麻烦不小。”
指若葱管,甲似流霞,小李的注意力放到了泊菡娇嫩雪白的一双手上,暗暗地咽了口口水。
“哪里哪里!监察处收到匿名的举报信,说小楚有些违犯军纪的事……上面交待要查清楚,我们也没有办法不查。他的事,可大可小,就看配合不配合。”
小李打起官腔,有意把配合两字咬得很重,然后坐到泊菡身边,脸上浮着暧昧的笑容。
“那得请主任把紧要的地方说一说,我们才知道应该怎么配合吧?”
小李回身从办公桌上拿起一张照片,递给泊菡:“这个人,你见过吗?”
泊菡一看,顿时心惊肉跳,照片里是受了重刑的老齐,全身五花大绑,鲜血淋漓,她连忙丢下照片,不忍再看。
“认识吗?”小李看到自己的恫吓起到了效果,有些得意。
“不认识。”泊菡想着老齐那些激烈的言辞,不愿连累楚尧,不承认认识老齐。
“你再想想看。”他另外拿出一张老齐的证件照片,提示着,“他个子比小楚还高,嗓门大,你见过就不会忘记。”
泊菡拿起照片,假装仔细地想着,然后平静地告诉他:“没见过。”
“你如果能想起来见过他,听到他说过一些不舍时宜的话,小楚也许可以早些回家。”小李继续威逼利诱着。
泊菡想起楚尧和她说过的那些灭绝人性,互相揭发的事情,现在真实地出现在自己眼前,内心十分疲倦,却向小李笑着摇头:“我也很想这样,可我编不出来。”
小李见自己达不到目的,有些气馁,不过,很快又换了一张浮滑的面孔,显出惯常的风流样。
“好吧,这人先放到一边。”他重新坐到泊菡身边,故作一本正经地,“我们来谈谈楚尧的案子。”
“有人揭发楚尧仗势强抢人妻,公器私用,把她带上执行机密任务的军舰,使用军事专线进行私人联络……这些,你应该知道,不是冤枉他的。”
泊菡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看起来十分尴尬,小李觉得自己击中了泊菡的要害。
“作为军人,光是强抢人妻这一项,就有十年以上的徒刑,其他的,加起来也超过十年,这些证据确凿,都将交由军事法庭审理,大概这个月底就会开庭。”
泊菡第一次听到楚尧的案子,竟是和自己有关,不禁有些慌张失措。
小李更加得意,握着拳抵了一下嘴,挡住难掩的笑意,然后直接开出他的条件:“一晚抵一年。”
“什么?”泊菡没有听懂,侧脸看向小李。
“你陪我一个晚上,我就帮楚尧减去一年的刑期。陪二十个晚上,他也许就不用坐牢了。”小李阴森森地笑道,望着他面前没有招架之力的猎物。
泊菡全身的血顿时愤怒地涌到脸上,眉尖急促地颤抖,心也跳得飞快,一口恶气就要冲出喉咙,她咬紧了气得发白的嘴唇,隐忍着。
小李看见泊菡脸红得发紫,又从紫转成煞白,虽然一言不发,姿态却是楚楚可怜,便得意地笑着:“你都嫁过两个男人了,还羞什么。要是现在就愿意,我不介意你大着肚子。如果怕身材丑不好看,等你生过孩子也行,我没那么急色。”
这话说得匪夷所思,生下孩子是三个月后的事情,加上坐月子恢复身材,起码也要半年,如果楚尧不用坐牢,那时早就放出来了。小李敢把色债放得那么远,就是说,楚尧哪怕无罪释放,也不会再留在台湾。至于她自己,小李吃定了她没有能力跑掉。
心里暗自盘算的时候,泊菡雪白的手肘支向脸颊,这样的姿态,在小李的眼中,有些颓然无力的美,比平时更妩媚。
“我来这里也清楚,凡事会有个代价,只是没想到,你要的东西是这个。”泊菡想了许久,好像想开了,脸上慢慢有了风淡云轻的平静。
小李打量着泊菡,她好像是一副准备接受命运的样子,便伸手兜起她的下巴,打算消除她最后的一点顾虑:“宝贝,要知道我想你不是一天两天了。像你这样外表娴静,骨子却有趣的女人我还没见过几个。陪我二十天,我向你保证没有人会知道。”
泊菡那双潋滟如波的眼睛,三分害怕,三分害羞,四分任君采撷的样子,令小李神魂颠倒,她的目光在小李脸上兜了一圈,突然冷笑:“我上过当,再也不敢相信男人了。何况上海静安章家的名声,不能倒在我手上。”
她今天一身素淡的旗袍配着嫰黄的钩线外套,像寒春里一枝早开的报春花,小李惑于美色,急急地保证:“我和你一样爱惜名声。姐夫姐姐全都把我管得紧紧,要不是实在想你,根本不会出此下策。”
他看着泊菡还是犹犹豫豫的模样,豪气地表白:“不然,我写一张保证书给你,如果泄露了半点风声,你来找我算账!”
泊菡伸出手,像要去挡开小李的脸,却又突然停住,这一来一往化成曼妙的姿态,引得小李心火难耐,可泊菡还是不屑:“一张破纸有什么用!我才不要。”
她这招激将法让小李昏头转向,跑去办公桌上急书了一封保证书,为郑重起见,又盖了监察处的公章,然后交给泊菡:“这样你不怕了吧。我盖上了公章,如果不守承诺,你拿这个告我去!”
小李清楚,他手握楚尧的生死,泊菡根本逃不出他的掌心。就算楚尧不用判军法,也可以把他丢到大陆前线去。等玩过这个女人,就把她骗上飞机,她不是想回上海,回去好了!
泊菡匆匆看过那张写着肮脏交易的纸,将它放在手袋里,起身要走。小李按住她:“不行,你也得给我写一张!”
泊菡拿手袋敲着小李的肩膀,巧妙地躲开了他扑过来的身体:“我总要考虑考虑,是叫楚尧坐几年牢才解恨!”
小李心知肚明,哈哈笑道:“对对对,他害你家破人亡,总要给他些苦头吃吃。”
泊菡更加明了,趁着有人进来,躲开了小李的纠缠,转身离去。
走出国防部大楼,泊菡强忍的眼泪终于打湿了眼眶。现在的她,就如一个溺水的人,在咆哮的海洋中,若无法向上攀游,就只有向下沉沦。是要前进或者溺死,就得看自己的选择。
一位气质典雅,身穿蓝色布衫的中年女士远远地向她微笑,泊菡眼里闪着隐隐的泪花,快走几步来到她面前,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吴先生!”
来的正是吴茱萸。
吴茱萸和婉地笑着:“我早上赶到你家,却看见你和一位太太坐了黄包车出来,不知道你要去哪里,只好跟在后面。就等着你,要告诉你一件宽慰的消息。”
“什么消息?”泊菡焦急地问。
“老陈去找了老军长,就是现在的孙司令,他已经知道了情况,不会看着不管。这次不是楚尧一个人有事,同时被抓的还有六七个人,并不都在国防部,但有个共同的地方,都曾经是老军长的部下。”
吴茱萸报了一串人名,除了老齐以外,还有几个,泊菡都在家里见过。
原来,楚尧被抓这件事情并不是她了解到的那么简单,还有许多内情。
“事情由一封举报信而起,举报的本来是件男女恋爱的风月事,可审出来的,却是株连一群人攻击政府的风纪案。明显是有人想借题发挥,把矛头指向老军长。”
“嗯。”泊菡声音沉痛地,“他们对老齐用了刑,还想引诱我说出老齐说了哪些话。”
“你怎么处理的?”吴茱萸不慌不忙地问,语气里尽显对泊菡的信任。
“我说不认识老齐。”泊菡回答。
说完之后,她又面露忐忑地问:“吴先生,是不是因为我,才引起这串案子?他们问我的话,有部分就是关于楚尧怎么把我带到这里的经过……”
吴茱萸微笑着:“这个,你用不着太在意,那帮鹰犬想要干什么,根本不需要理由。倒是你一个人经受这些,能不能撑得住,要不要搬到我家一段时间?”
泊菡知道吴茱萸家中收留了两个从前的学生,根本没有地方再安顿她,感动地婉谢了她的盛情。
回到家中,发现门口的士兵已经撤走,大概是小李想让她看看自己的手腕,下达了撤离命令。
浴室里莲蓬头哗哗地开着水,泊菡不停地搓洗小李触碰过的地方,可就算穷尽太平洋里的水,也洗不净小李肮脏的味道,冲不掉泊菡心底屈辱的感觉。
洗好澡泊菡坐在屋檐之下,看着院子里青草繁茂。十几天未曾细细收拾,如今连台阶的缝隙中也冒出了绿绿的新芽。木栅栏一侧,墨绿的石楠树笔直得像一个久久徘徊的男人,矗立在门外,沉默寡言地凝望着自己的家。
泊菡走到石楠树下,绿树的芬芳慢慢地氤氲起来,给了她难以言喻的思念之情。爱情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曾经有过,一旦失去,总会不习惯。就像现在,她又在习惯性地想他,与前几天不同的是,现在的思念里,满满的害怕担忧,恨意再不是重要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