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菡来到葆珍家里,向她求援道:“姐姐,你能收留我几天吗?”
葆珍把她按在椅子上,眼睛雪亮地笑道:“和小楚吵架了?马上要当爸妈的人,还这么孩子气!”
泊菡酸涩地摇摇头,不想多解释:“我想回上海。”
葆珍眨眨眼睛,拿手绢捂了嘴,更是笑:“妹妹你八成是气糊涂了,上海都让解放军占了,你怎么回去?再讲,现在戒严,只进不出,你打算游过海峡回去吗?”
泊菡这才记起她的处境,原来除了楚尧安下的那个家,根本是无法可去,难怪他那么笃定,根本不出来找她,他是料定她走不远!
泊菡心中百般滋味万般痛楚,眼泪流了一脸,对葆珍说:“不管怎样,我都要回去,我爸爸生了重病,他想我回去。”
葆珍问泊菡:“就算你能到得了上海,又怎么再回来?现在到基隆的船票飞机票,都得要用十两一根的金条换呢!”
“我再也不过来了。”
葆珍扶着她的双肩,软语温存,慢慢地劝她:“看来小楚是惹到你了,让你这么伤心!快告诉姐姐,到底怎么回事?姐姐帮你出这口气!”
葆珍一声声妹妹地叫着,这样暖心的关怀,熨贴着泊菡的伤口,她控制不住内心的冲动,气愤地:“他根本不是我丈夫,我嫁的也不是他!”
葆珍眨眨眼睛,似乎大吃一惊。
“妹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好好告诉姐姐,看姐姐怎么才能帮你。”
那晚,她和葆珍睡在竹床上,郁参谋曲着身子,带着两个儿子睡在地上,半夜里一只气味浓郁的大脚跷上了竹床,把泊菡吓了一跳,她才惊觉,这样打扰姐姐家,太不方便了。
第二天清早她去了克牧师的小教堂,拉着她的手行了忏悔,告诉她自己离开了楚尧,请求神的帮助。克牧师十分同情,望着她为难地:“现在世道艰难,弃婴激增,我正打算回国筹一笔款子救济这些迷途的羔羊,马上要走三四个月,也只有等我回来,才能帮助你。”
泊菡有些失望,想着大姐正在美国,便央求她:“我大姐姐夫在旧金山,能请你帮我找到他们吗?”
克牧师点点头:“你把他们的地址写给我,我一定帮你找到亲人。”
泊菡借了克牧师的地方,给泊莲写了封长信,把自己有家不能回的孤苦情况细说了一遍,然后红着眼圈交给克牧师。
教堂的教友过来找克牧师:“有个军官来找他怀孕的妻子,我让他等在外面。”他望着大腹便便的泊菡说。
克牧师执起《圣经》,把泊菡的双手放在书上,温柔地鼓励她:“主说过:你要保守你的心,胜过保守一切,因为一生的果效,都由心出发。你心里怎么想,便怎么做吧,顺从自己的内心。”
泊菡走进小教堂,远远看见楚尧坐在最远的一个角落,正把头埋在两臂之间,满身的疲倦萧索,像在向上帝求助祈祷。
她走近他,听见楚尧埋着头恳求她:“你回家吧,我求你不要乱跑,现在你要保重身体。不想看到我,我可以和小赵去住。”
泊菡坐到他的身边,轻轻地摇着头:“楚尧,我不想回去。”
楚尧转身抱住她,把头埋在她突起的腹上,一身的浓浓烟味,头发也乱糟糟地没有梳理。他很少这样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抽噎着鼻息,声音低颤:“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怪就怪我用情太深。我曾经放弃过无数回,让步过无数次,都没有换来你快乐的生活,反而是你差点送命……只好倾尽所有把你带出来,你说我是撞进了死胡同也好,是间接害死姆妈弟弟念念的凶手也好,我都认了。”
他双肩痛苦地抖动着:“我也知道做错事会有报应,但我求你,别离开我。”
他一个骄傲的人,何时这样低声下气过。泊菡默默无言,任凭万千泪水划过面颊,滴落在自己的襟前:“楚尧,我真的爱你,和你的那些温暖的记忆,也是真的,可我们两人,回不去了也是真的。一想到我们的生活,建立在婆婆他们的死亡上面,建立在爸爸姆妈的痛苦上面,我就接受不了。今生今世,我们都没法在一起。”
许久的静默之后,楚尧坐直了身体,修长的剑眉下一双眼眸黑得无边无际,里面影影绰绰,似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说出,只能凝结成哀伤,化为一声叹息:“我知道,你只会对我狠。”
“对不起,做错的事,就要承受代价。”泊菡遗憾地说。
楚尧站起来转过身,背对着泊菡,门外强烈的光线在铺满绿色花砖的地上,投射出他长长的黑色身影,泊菡恍惚记起许多年前,在浓翠如琉璃的紫藤长廊里的那个少年,当初那么美好的记忆如今演绎成现在的局面,她心里漫出凄凉莫名的感觉,为什么,他们会走到这一步?
“无论你要什么,我都会成全你。”楚尧的声音清冷。
泊菡无处可去,只好又回到营房宿舍。她算了算手上的钱,大概够她撑过剩下的三四个月,等肚子里的孩子降生,等克牧师从美国回来带来大姐的消息,她怎么也要穿过海峡,回到上海去,回到爸爸姆妈身边,眼下的时光,就当做了场梦吧!
手足无措的佣人看见她,报告说:“太太,长官把他的东西搬走了。”
果然,房间里一尘不染,就像楚尧不曾出现过,他唯一留下的印迹,是床头那张描过颜色的结婚照片,他一身军装,她一袭白衣,相拥在红色的木棉花前。
她注视许久,取下了照片,对佣人说:“有没有饭,我很饿。”
葆珍在路上遇见泊菡,惊讶之余,表情也很不自然:“妹妹,你和小楚和好了?”
泊菡苦笑着摇头:“没有这个可能,我已经和他分手。”
葆珍低着头,仿佛聚了半天勇气,才说出来:“帮你递的那个离台申请,没有批准。”
泊菡靠上她的肩膀,依旧十分感激:“姐姐,我给你和郁大哥添麻烦了。”
葆珍出人意外地沉默着,满脸精明里透出苍凉奇怪的表情。
数天后,突然有一群身穿黑色中山装的陌生人和军人闯进家里,找到泊菡:“这里是楚尧的家吗?”
泊菡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那群人立刻穷凶极恶地在家里翻箱倒柜,里里外外地搜查了一遍。
一个中山装男人拿着纸笔向泊菡盘问,平时楚尧来往的是哪些人,都说了些什么,有没有什么人说过某些出格的话。
泊菡早已吓坏,对他的问话一问三不知,那人正要发怒,有人在他身后交待:“上头说这女人交由监察处处理,我们只管抄东西。”
那中年人鹰犬般瞪视了泊菡一眼,恨恨道:“算你走运!”
院子外面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泊菡最想见到的葆珍姐姐,却不见人影。
中年人站在院子里黑沉着脸,当众宣布:“这家人有嫌疑攻击政府,你们都要当心,对他们不许同情,一但发现有私通消息的,律法无情!”
他们留下一个看守的士兵,带着查抄的东西,扬长而去。
佣人想走出院门丢被他们弄碎的碗碟,士兵也不允许,看来,她们被软禁了。佣人吓破了胆,当场收好包袱,向泊菡辞了工。
泊菡望着狼藉一片的屋子,思绪纷乱,心中惊慌害怕:楚尧出了什么事?
天黑之后,南面小院边上的树林里响过阵树叶的沙沙声,小冉从木栅栏边翻过来,先向泊菡示意不要出声,再悄悄拉了她到远离卫兵的厨房里说话。
“团长今天让宪兵队的人抓走了!”小冉焦急地告诉泊菡。
“知道是什么事吗?”泊菡听到这个消息,紧张得声音发抖。
“听说是有人写了揭发信投到监察处,说团长犯了军法!”具体的情况,小冉也说不清楚。
“他人在哪里?”
“在军人看守所吧,赵长官和张长官他们说会去打听消息。我过来告诉太太一声。”
泊菡想了想,郑重地交待小冉:“你认识陈醒州长官,快去找他,看看陈长官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下你的团长。”
泊菡从身上拿出钱交给小冉:“买几包香烟,有机会给他吧,记住,他只抽白云牌的。”
此时,这些天满满的恨意和遗憾都不再重要,在经历了害怕、茫然、悲伤、恐惧这些情绪之后,泊菡一心想着找法子把楚尧解救出来。
第二天,有士兵领了泊菡去部里问话,在路上远远地看见葆珍,姐姐也看见她了,急急地转身,从另一条路上避开。
“也许,她是怕受连累吧!”泊菡并没有生气,只是觉得人生的起落中,有些事挺无奈的。
在国防部暗灰色的建筑里,泊菡接受了询问。问话的几个人中,还有久不见面的小李。审问的人很客气,循循善诱,只是盘问了差不多三四个小时,泊菡也没有说出他们要想的东西来。
有人不耐烦了,加重了口气恫吓道:“他们肯定说过攻击政府的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现在不说出来,到了行刑室哭都来不及!”
小李惺惺作态,出言制止:“楚太太一介女流,懂什么。你们随便问问,走个过场算了,小心吓到人家。”
其他人心有灵犀地笑着:“李主任怜香惜玉,我等自愧不如啊……”
在一阵哄笑声里,泊菡被领出房间。
没走多远,劈面遇见小赵。泊菡快行了两步,压低声音,焦急紧张地问他:“他好不好?到底犯了什么事情?”
小赵看见泊菡,脸如寒冰,根本不正眼看她。
“怎么了?”泊菡瞪大眼睛,一时不明白小赵的态度为什么这样,又追了一句“你有没有见到楚尧,快点告诉我他现在好吗?”
小赵一脸痛愤:““学长在里面不是很好,这里痛得很。”他指着自己的心口。
泊菡有些恍惚,楚尧身体一向强健,难道也像爸爸那样,心脏出了问题?“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急切拉着小赵的手。
“学长被人在背后捅了一刀,”小赵低垂着眼睛,“那个捅他的人,是他用尽真心对待的,你说他的心,痛不痛?”
原来楚尧是被熟悉的人陷害。泊菡想着有谁会这样对待楚尧,她的沉默被小赵看在眼里,不无怨恨地问:“听说你要和学长分手?”
泊菡蹙起眉头,不知是摇头好还是点头好,只好停了停,说:“我和他,大概注定没有办法在一起。”
她抬头望着小赵,见到他脸上表情既愤怒又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