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菡毫不犹豫地抽出最上面的那封信,里面有两页信纸,急切地打开第一张,念了起来:
“楚尧:
做你的朋友真是件绝望的事情!你带走了小妹,却把一盘痛苦破碎的残棋留给了我!
那天按照你的计划,我把楚舜骗得喝醉了,然后偷偷把小妹的行李箱交给老董,之后就一直忐忑不安!还好你请了人送信到报社,我知道你平安接到了小妹。
楚舜酒醒后以为是他自己误事耽误了上舰,不过看得出来他很担心小妹,他那样苦恼彷徨的表现,我都要怀疑自己帮着你抢走小妹到底对不对了。
不过,你说的话还是坚定了我的信心:世界上有些事情,如果不去做,永远不知道对错。你是有勇气的,希望你的勇气可以感染到小妹,让她挣破旧婚姻的枷锁,追求到个人的幸福。
今天收到你的电报,谁知你尚未说服小妹,要我继续隐瞒大家。我想,我也只能再撑个三四天,你的军舰总不能遥遥无期地不到达基隆吧!姆妈已经开始担心,她对你陈见很重,你若成功,将来求得岳母的原谅,将是一场艰巨的战役。
我不知你的详情,弄不明白你没有说服小妹是什么情况,你不是保证过的吗!再过三四天,一切都瞒不下去了,你和小妹又该怎么办?
毓信”
泊菡捧着信纸的手不停颤抖,原来,从她登上军舰的那一刻,一切都是楚尧的策划的阴谋……
泊菡急急翻出第二张信纸,还是毓信写来的,字迹却比第一张潦草多了。
“楚尧:
大事不好!怪我顶不住压力,向父母坦白了你带走小妹私奔的事情!爸爸气得当场犯了心脏病,送进医院抢救!姆妈这才告诉我们,爸爸五十大寿那次,他就有了心脏问题,不过大姐夫不想惊动大家,才改口说是高血压。这次的打击远远超过了上一回,爸爸能否撑过来,我们都十分担心。能不能和你商量,先放小妹回来,让爸爸姆妈安心,也许病情会有起色……
爸爸在病中交待,你和小妹的事不许告知楚舜,就推说老董劫走了小妹……他是宁愿小妹被人掳走,也不愿意是你和小妹在一起!
楚舜听到爸爸的说法,到处寻找老董,奇怪的是老董也像人间蒸发似的消失无踪,时间和小妹上船的日子吻合,楚舜对此深信不疑,刚刚打听到老董是苏北人,打算冒险去一趟那里,我正设法制止。
伯母身体还好,也是惦记小妹,念念现在姆妈身边,已经会叫妈妈了,可惜小妹还没有听见过。
望你接信后可以火速安排小妹回上海,切切!
毓信”
泊菡怔怔地看着这两张信纸,心中满是被欺骗之后的绝望。
她不能相信地闭上眼睛再睁开,不是梦,真的不是梦,那两张薄薄的信纸还在手上,像巨石那样沉,压垮了她的人生和梦想。
在台北闷热得发烫的初夏,泊菡却觉得冰冷无比,那寒意开始由她的皮肤慢慢渗进血管,再缓缓地,一点一滴地刺入心脏。半年以来郁结在心,每每不能道出的内疚悔恨被信纸上的秘密一箭射穿,荒凉破碎的感觉由心底泛起,经过酸酸的鼻端,转化为苦涩的泪水,从空洞的眼眸中滑落。
她信错了人,深爱的人并不是个君子,他玩弄卑劣的手段,捆绑她做同谋,牺牲其他人,只成全自己。
爱情里被欺骗上当的感觉,泊菡接受不了,爸爸的心脏病,婆婆他们三个永不可挽的死亡,都超过了她所能承受的范围。就算强迫自己,不过是勉强骗骗自己罢了。
闭上眼睛,这段日子和楚尧在一起的甜蜜恩爱,都失去了色彩意义,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自己的人生了,所有的美好都灰飞烟灭,叫人怎么能不恨呢?爱之深,恨之切,说的就是她现在的心情吧!
不知过了多久,日式的纸拉门被轻轻拉开,一缕淡淡的香烟味飘了过来。
楚尧看见眼前的一切,缄默无语,静静地坐到泊菡身边,从口袋里掏出香烟衔在微微发抖的唇上,紧张得忘了点火。
屋内是死寂的空气,令人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屋外,夕阳的光芒,在朝南小院里的树木镀上了一层亮丽的橘黄色,时光静好,流年温柔,并肩而坐的两个人,看着也是俊美年轻,可以微笑向晚,共渡一生。
泊菡久久地望着身边楚尧,他的脸上染着梦一般的霞光,唇上含着根未燃的香烟,却失去了平日里的镇定,和她一样,有些不知所措。
“这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把我从念念身边,楚舜身边抢过来,带到这里?”泊菡像是喃喃自问,嘴唇却在颤抖。
“小妹,你听我解释……”沉默了许久,有个声音脆弱地回答。
“我不想听!我只要你回答我,这一切是不是你谋划已久的?”
“你非要这么说,算是吧……”为了她,他像豹子一样屏住呼吸,一直等待着渺茫的机会,绝不放弃。
“你的手段智谋,不是应该用在战场吗?”泊菡双眉间满是忧伤愤怒,眼里闪着小小的火焰,灼得楚尧痛苦不安,“为什么会用在我们一家身上,舜,念念和我,哪里得罪你了,值得你这样费尽心思地拆散我们?”
“小妹,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姆妈楚舜和念念,他们都不在了……”楚尧痛苦地摇着头,声音震颤,“我那时,认为你缺少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才做了这样的安排,并不是想拆散谁,而是想给你我和弟弟三个人更好的生活。”
“更好的生活?可你却害死了他们!”泊菡按捺不住满心的悲愤,禁不住冷笑连连。
“我当时计划得很周全。如果你在舰上就答应和我在一起,我便把你安顿在凤山,立刻随舰回上海,向姆妈弟弟坦陈一切,承担所有的罪责。姆妈对我一向疼爱,说服她相对容易,再以我和姆妈的力量共同说服弟弟,他就算一时难以接受,但他那么理智友善,定然不会纠缠。念念我也想好了,会请姆妈交给你我抚养……”楚尧神情寥落,双眸却无比清亮,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坚定。
“如果我猜的没错,在基隆的时候,明明有回上海的船票,你却安排小冉骗我说是没有……”泊菡听不进楚尧的解释,一些事实在她心里越来越清晰,说话也变得理智,“若我回到上海,肯定不会再到台湾,他们也做不了枉死的鬼魂!”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那样?我也想不到!”楚尧痛苦地抱着头,身体仿若抽去了脊骨那样软弱摇晃,“姆妈和弟弟一直到死,都不知内情。我永远也没有机会向他们解释,和他们说声对不起。”
难道一声想不到就可以抵消掉三条无辜的生命?泊菡冷冷地笑着,身体却像寒风中凋零的树叶那样颤抖,楚尧想伸手把她揽入怀中,手指刚刚触到她的肩膀,就被泊菡厌恶地挥开,他僵在那里,如死寂的火山一样,陷入沉默。
“爸爸姆妈他们知道我怀了孕,大概也是你干的好事?”泊菡挑起眉毛,一脸森冷。
楚尧无奈地点点头:“我故意把你写给苏愉的信夹在给岳父岳母的信里,这么做,只是想让他们认清现实,能够早点接受我们的婚姻。”
“你太自私!只想到你自己!爸爸的病那么重,二哥那么恳求你放我回去,你都能忍下来不告诉我!”一想到章燿两次三番被楚尧气病,泊菡心如刀割,一阵阵地剧痛。
“收到毓信的来信是在台北,当时已经戒严了。你不信,就看看邮戳。”楚尧否认道。
泊菡低头翻出信封,果然邮戳上的日期是在她高雄船期之后。
“所有的这一切,要不是我无意之中发现,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泊菡叹息了一声。
楚尧面容灰暗,双手紧紧交握在膝前,艰涩地说:“姆妈他们的不幸已经给你很大的打击……我没有打算告诉你实情,想要瞒你一辈子。”他挑了挑修眉,苦苦地笑了一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吧。”
不知悔改,还打算骗她一辈子!泊菡气极,冲动地对楚尧说:“我再也不想见到你,请你离开!”
“这是我们的家,我不走。”楚尧避开妻子的视线,却拒绝接受她的说法。
“好,你不走,我走!”泊菡站起来,从柜子里收拾几件衣服装进行李箱,赌着气要离开这个家。
楚尧将她拽住,把她的行李箱抢在手中,眸中却是寒意森森:“你只会对我狠心。当初你要对弟弟有半分这样的决断,我们也不会是现在的局面!”
“你的意思,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泊菡一时明白不过来,提高声音问楚尧。
“你好好想想,你睡在弟弟身边,心里却爱着另一个人,对他公平吗?他是我弟弟,我希望他可以趁着年轻,找到一个真正喜欢他的女人,难道不对吗?我的错,在于一次次迁就你,如果狠下心来把你锁在凤山,自己回上海解决了问题,姆妈弟弟和念念都可以活着!”
他们两人怒目对视,心里都明白,楚尧气头上说的话,其实是平时说不口的真心话,大实话。泊菡闭上眼睛,泪如泉涌,身子更是颤个不停,她的声音,也冷得发抖:“对不起,楚尧,原来我才是凶手,谢谢你说出了真相。我害了你的姆妈,你的弟弟,你的侄女……说到底,在你心里,我才是罪魁祸首。”
楚尧一把她拉进自己的怀抱,心痛地急急地替她拭泪:“小妹,不是这样的,我不是这个意思,别乱想,你怎么会是凶手……”
泊菡推开楚尧,呜呜咽咽道:“你别碰我!我真的恨死你,再也不想见到你!我要回上海,要去看爸爸!”
楚尧拉住她,眼瞳里透着失望伤痛,低低地问:“你发的那些誓呢?口口声声说的永远不离开我?”
“哪算什么,从现在起都作废了!”泊菡哭泣着,狂乱地跑出自己家的大门。
她茫然四顾,沉沉的夜色,头顶是看不清的模糊天际,只有衰草迷离的黑影之中,几只流萤发出渺茫的微弱光亮,一会闪烁一下,渐渐又沉沦到黑暗里。
她的心也如这样的夜色,暗沉沉的,没有一点照亮前方的光明,呆立良久,也只有随着那微亮的流萤光芒,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