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生活充满着动荡、拮据和感触。
四月之末,解放军攻占了南京,五月初上海被合围,在通信没有中断之前,楚尧和泊菡收到过毓信的来信,说是将护送绣银和刚刚生下儿子的泊芙去伯英的老家宁波乡下逃难,章燿不肯离开上海,就交给毓诚夫妇照顾。
章家五个姊妹,现在天各一方。大姐泊莲在美国旧金山,爸爸和毓诚留在上海,毓信、泊芙和姆妈去了宁波,而泊菡飘流在一个小小的孤岛上。
泊菡心底都有着沉甸甸的凄凉,兄妹五人最后一次团聚,还是在泊芙的婚礼上。想起来仿佛就在昨天,现在却已各散东西。也许真的像克牧师说的那样,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到了台北后,泊菡去过克里斯汀所在的小教堂,克牧师看到她微微突出的小腹,开心地笑了。泊菡向她坦白了自己的故事,牧师把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张得大大的,颇有几分理解鼓励地对泊菡说:“我的姐妹,命运决定谁会进入我们的生活,内心决定我们与谁并肩。神让我们为了爱而忍耐,却从没有叫我们为了忍耐而爱。”
泊菡的眼睛亮了起来,她没有想到,自己和楚尧的故事,第一个完整的听众会是个美国牧师,几乎陌生的一个人,她没有得到咒骂和批评,反而得到了一句可以沉思的话语。
“顺从自己的内心。”
涌到台北来的异乡人越来越多,工作不好找,房子不好找,食物不好找,生活不好过……泊菡这个时候才了解小赵的可贵,他替楚尧安排的屋子,到了五月份,就是两个上校加在一起,也住不到了。
楚尧在台北的一些故旧,因为是老军长的部下,很喜欢到他们的小屋做客,喝口茶,碰几杯酒,高谈阔论,言古及今,盘桓掉整个周日。
其中有个身材魁梧的东北人老齐,也是楚尧在国防部的同事,生性热血沸腾,爱对政府进行激烈的批评。每当老齐大谈特谈,楚尧总是稳重地端起酒杯,出言打断:“来来来,老齐,快喝酒,小心言多必失!”
泊菡背后劝着楚尧:“来的都是客,你要对人家客气些啊!”
楚尧眉头凝成一团,叹息道:“我是为他好,现在部里都在整肃思想,他有那么多牢骚,嘴还不牢,就怕连累自己不算,还要连累听到的人。”
“听到的人也有罪?”泊菡疑惑不解。
“当然,知情不报也是同罪。到时候每个人都要关禁闭写材料,检举揭发。我亲眼见过有的人为了自己可以过关,竟把莫须有的事情咬在身边的同事朋友身上。”
他神情淡然,声音平静,可泊菡听得有些不寒而栗:为了自身,有人可以泯灭良知,像狗一样撕咬无辜的生命,这是什么样的世道!
她原以为军队里只有英雄和荣誉,想不到和社会上一样阴暗肮脏,不禁替楚尧发起愁来,楚尧低头看着她,微微一笑,把她抱在坚实的怀中,宽慰道:“你放心。我会谨言慎行,这些事轮不到我头上。”
泊菡靠在他的怀里,鼻端萦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顿时觉得世界就是再乱再复杂,她终是有楚尧,可以替她抵挡住一切的。
“楚尧,你可不要丢下我。”她一再向他要求。
楚尧一言不发,只是胳膊上微微使了些力气,将泊菡揽得更紧了。
这时,泊菡肚子已经明显,家里虽有佣人,一到周末,总有七八个大男人在家里谈天说地,她是女主人,总要想尽办法,才能摆出不算丰盛的酒菜来招待这群生龙活虎的“大肚将军”,渐渐手里的钱袋吃不消了。
还没到月底,已经囊中羞涩,泊菡羞愧万分,到楚尧面前闹罢工:“怎么办,剩下几天连喝凉开水的钱都没有。”
楚尧正在台灯底下看最新的战报,他从文件里抬起眼来,修长的眉毛微微皱起,说话的声音好像有些困惑:“没钱了你怎么不早说?”
泊菡听后不悦,只好不甘示弱地反击:“你交钱给我管家,开销不到月底是我无能。可现在肉菜都是一天一个价,还要养佣人和你的朋友,我要有办法,才不会朝你开口。”
这话说出口,她心里又后怕了,眼前的男人一惯骄傲,她这样的态度,好像是嫌他挣钱少了,会不会伤他的自尊?
这一刹,她突然想起了楚舜,差不多有一年,她也和楚舜为了钱苦恼,每每开口都是不愉快。眼前浮出楚舜的模样,俊美的脸孔愁眉不展,一副不愿意瞧见她的样子……自己当初,根本没有想过楚舜的自尊心,伤害了他都不知道。
泊菡心底一痛,眼里顿时升起雾潮,楚尧见她脸色有异,立刻站起来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声音低柔地像在哄小孩:“家里没钱了,你当太太的,自然要向我伸手要钱,别过意不去。”
泊菡偷偷擦着眼角,对楚舜的内疚像潮水一般淹没了她。
接下来楚尧连着两天晚归,然后裹着身浓浓的烟草气味回到家里,丢给泊菡一卷钞票:“你看看,够不够用!”
泊菡捏在手上一数,差不多有他两个月的薪饷,瞪大眼睛惊讶道:“你哪里变来的钱?又去借薪水了?”
上一回他买床和电器预支的三个月薪水还没了结,要不是升上中校补了薪金,他们这几个月真是要喝西北风。
楚尧挑挑眉毛,摇着头:“不是,我去赌了两把赢回来的。”
泊菡以为楚尧去了地下赌场当赌徒,又急又气,落下眼泪和他争吵,楚尧赶紧低声下气地解释:“你放心,我不会做出格的事,这些钱是和小李玩梭哈,赢了他的。”
泊菡才知道错怪了楚尧,为自己乱发脾气抱歉,急急地道:“我刚刚那样,你为什么不和我吵?”
楚尧望着她似笑非笑:“我不想和你吵架,不想你为了我不开心。”
泊菡仰着脸痴痴地发呆,这个男人,平时待她也很平淡,从不会花言巧语,却能把普通的一句话,说成世界上最美妙动人的情话。
她把生活里的这些琐碎的感受写进文字里,有些抱怨,有些无奈,也有些小的情调,揉捏着希望和失望,修修改改后继续投稿,还是没有登载的迹象,不过,有一次接到了编辑的回音,来信说台南新创了一份报纸,副刊风格和泊菡的文风贴近,建议她去那里投稿试试。
她修改了几篇文字,按照编辑提供的地址,向那边投去。
从邮局回来的路上,泊菡又买了几叠厚厚的稿纸和墨水邮票,算下来每个月都是多余的一笔开支,还好,楚尧看见她这样写写画画地做无用功,总是鼓励她说:“你再试试,也许这一次能碰到个好编辑!”
这一刻,泊菡觉得嫁给楚尧很幸运:她是五姐妹中的老小,自幼被家人宠爱,所以她需要的,是个如父如兄的爱人。楚尧第一次看见她,她才十二岁,所以一直拿她当个小妹妹来疼爱,楚舜呢?两人相见时年龄相仿,他待她只有妻子的相敬如宾。这些道理姆妈不可能教,只有在人生里一路行来,她才慢慢懂得。
为了某个人心动,其实很容易,相貌,投缘,或是某个感动的瞬间……都可以是心动的理由,她曾好多次为楚舜心动,却始终没有爱上他。可楚尧不一样,他不仅仅让自己心动,更重要的,他让她内心感到无限的踏实。
那天,楚尧回到家里,迎接他的是妻子疯狂的亲吻,她在他的耳边呢喃:“我爱你,楚尧,一辈子都舍不得离开你。”
这个小女人,根本不会说情话,可他觉得很享受,他注意拉好卧室的拉门,隔住佣人羞涩的目光,才把这个女人紧紧地抱在怀中。还没敢用力,泊菡突起的肚子已经挡开两人,他低头一看,原来她已身体笨重。
从此楚尧向朋友们致了歉意,婉谢他们的来访。只剩下一二知己常常相聚,小赵和一个快三十岁的大才子张帆——张帆是燕京大学的高材生,性格沉稳,话语不多,专门写战讯的,从前泊菡在收音机里听到的简报,许多就出自张帆的手笔。
小冉也有空就过来帮着泊菡做事,炒回锅肉,烧麻婆豆腐给大家吃,泊菡拿他当自己的小弟弟看待。
有时,几个年轻人会憧憬再回故里,小赵是山西人,张帆是北平人,小冉是四川绵阳人,大家来自五湖四海,各有各的父母弟兄,都盼着战火早些平息,所有的人能够享受和平的光明。
五月底,解放军进入上海,家里的音信完全中断。而台北,涌进来更多逃难的人,许多家庭没有住的地方,开始投亲靠友,今天这里挤两天,明天那里挤两天,小赵和张帆的宿舍常常要被借用,有时只好睡在楚尧家,日式房间的好处就是可以席地而卧,泊菡专门给他们准备了被子枕头,牙刷毛巾,他们几个,相处像家人一样亲密无间。
进入五月,楚尧领到全薪,经济变得好转,夫妇俩偶尔请陈醒州夫妇去饭馆打牙祭,或者到咖啡馆里吃冰淇淋。坐在开了冷气,舒适宜人的咖啡馆里,望着窗外行色匆匆,愁眉不展的大多数,泊菡觉得自己的日子,如果暂时忘却山河破碎,生离死别的痛楚,平静幸福得不像是真的。
这天,泊菡收到了从台南寄来的汇款,是她的某篇文字的稿费,钱很少,她却非常开心,拿这笔钱在布店买了布头,给还有几个月就要出世的孩子缝衣裳。
她正在裁衣衫,佣人拿了一把小钥匙进来:“太太,给长官刷鞋子,从鞋子里掉出来的。”
泊菡看看,“三力”牌的,眼生得很,家里没有这样的钥匙,正要丢在一边,忽然想起她确实在家中见过一把三力牌的锁。
那是楚尧木箱上的锁。
楚尧从未当着她的面打开过这个箱子,她也没有在意过。可是,这把突然出现的钥匙,让她萌生出一些好奇。
他的木箱里,会有什么样的秘密,从前在她眼前招摇过的女子照片,还珍藏在里面吗?会不会有周幼慈留给他的纪念品?
虽然做了他的妻子,泊菡一想到那些流连在楚尧身边的女人们,还是十分妒忌。
看看时间还早,她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像个小偷,明知道有禁忌不可以,却一心以为里面有些自己该得到的东西,不惜以身犯险。
钥匙插进了木箱的锁孔,轻轻一转,锁头竟然好运气地弹开了。
木箱里的东西简单得让人失望,几包扎好的信件,厚厚的,叠放整齐的军事资料,他做的几本战役分析,手译的坦克文稿,一些战场上的纪念品,加上几本影集,翻翻看都是和军事、部队有关的,并没有一个女人的身影……
都是些生冷的,和战争相关的东西,泊菡并不关注,“啪”地关掉箱盖,可那瞬间,她看见一包信件上的字迹。
二哥毓信的字,还很新,仿佛墨迹未干。用的信封也和近来寄信的申江晨报的信封一模一样。
奇怪,二哥有什么话要单独同楚尧说!她心底有种不好的预感,会不会是爸爸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