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了这样的心思,泊菡留心观察,步步为营。一不小心手上多留了一张牌,成为相公,均怡眼尖,看到她摸着牌举棋不定,心里有数,呼啦啦动手推倒了大家手上牌,嚷嚷道:“乏了乏了!快开午饭吧!”
李夫人转头向伺候的佣人轻声交待,泊菡方弄清楚,这里是部里总长的家,李夫人才是真正的主人。心里骤起疑虑,今天的这场牌局,要听什么样的牌才好呢?
饭后午休,李夫人自然回豪华气派的主卧室,泊菡一人一间,均怡和宋太太共用一间。
泊菡听到隔壁有两人喁喁私语的声音,可惜听不清任何话语,灵机一动,反锁了房门,拿起玻璃杯倒扣在墙壁上细细分辨,这是小说里看来的法子,还算管用,终于让她听到几缕声线:
……
“拿这个法子拴住老总能行吗?”
“总要试一试,就当是病急投医。”
“这个女人太嫰了,一看就是没经验的,老总能上钩?”
“姐夫眼睛毒得很,有经验的货色他碰都不碰。要不然哪里会让那个小护士趁虚而入?小李说就要她这种看着单纯的良家妇女样子的。”
“万一两人对上眼,夫人不怕前门进狼,后门又进虎吗?”
“这回万无一失,她先生是个小参谋,到时候人事处一句话,就把他们俩丢到前线去,只要能摆脱那个骚护士,大姐一切都在所不惜。”
……
泊菡蓦地一惊,靠着的矮柜发出响动,对面私语之声忽地消失,泊菡赶紧放下玻璃杯,弄乱床单,假装在榻上睡觉,果然有人在扭门锁,泊菡便装作睡眼惺忪的样子开门,是宋太太,微笑着问她借口红,伸头看一看,床单已零乱,便放了心。
关上门,心底七上八下的慌张,像进了匪窝,其实这里的惊险并不比匪窝好多少。原来,她们串通好了,要把自己做成餐前甜点送给总长,想换他浪子回头。
她已婚的身份正好,楚尧又是级别低了许多的下属,算准了她只能吃哑巴亏。到时候给楚尧许个一官半职,她为了丈夫还有什么办法?最辣的一招是空降到前线,炮火一响灰飞烟灭,比医院里未婚的女护士好处理多了。
怎么办,怎么办?泊菡忘了怕,忘了哭,那是因为怕也没有用,哭也没有用,恐惧和眼泪都改变不了处境的艰险。她只想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她离开这样的险境,又不影响楚尧的前程。
她记起楚尧告诉过她,第一要勇气,第二要不慌不忙,第三,要相信他。
现在楚尧不在身边,她只能相信自己。
还没有想到办法,房门又被扣响,泊菡刚打开门,均怡就笑着问:“睡熟了吗,滋味如何?”
泊菡想着这样的笑容下面,有着对别人人生的轻贱,真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她,只好没有什么表情地摇头:“不,没有家里好。”
均怡继续巧笑倩然:“多来几次就惯了。”
众人午睡醒后都补了妆容出来,宋太太更是换过一身黑底红花的旗袍,代替了她原本的淡蓝衣裳,深紫衣衫的李夫人也从卧室出来,向着大家和暖地微笑,那微笑却比利刃更加杀人于无形。
泊菡深深地吸气又呼气,缓缓地下楼,笑着向她行礼:“夫人,下午好。”
她一定要像楚尧教得那样,不慌不忙,经得起沉浮,应付得了世事。
还要,保护好楚尧。
想到楚尧,她觉得身上又有些力量了,便决定以静制动,自己先别乱了手脚。
下午还是牌局,打了几圈又去看李夫人作画,一朵牡丹刚刚盛开,佣人就过来通传:“老总回来了。”
李夫人领着她们去客厅,接过他摘下的军帽,微笑着:“稀客。”
老总不过五十出头,已经满头霜雪,金丝边眼镜下一双眼睛精光毕露,满含肃杀之气,身材也是板板正正,和李夫人夫妻相。
他看看众人,面无表情:“你也有客人。”转眼就看到几个深色衣衫中一袭白衣飘飘,又添了一句,“还有新朋友。”
原来衣裳颜色的妙用无穷,可以突出你,也可以淹死你。
李夫人收了微笑,神情转淡:“难得回来是有事吗?”看得出夫妻两人有些心病,互相较劲的样子。
“你帮我收拾收拾,我明天一早飞上海,去找蒋公。”
泊菡听到上海两字,不觉对老总凝望了一瞬,老总也对视一眼,问:“怎么,新朋友很关心上海?”
泊菡没有回答,看向均怡,均怡笑着说:“姐夫,她上海人,当然关心那边。”
那个时代,来自上海的淑女几乎和好莱坞明星一起共存于野心勃勃的男人心中,唯一的差别就是好莱坞明星只能在银幕上见到,而上海淑女偶然还能在人海中遇见。
老总双眸闪亮,乾坤在握那般,富有感染力地对泊菡道:“你放心,上海我们守得住。领袖就在那里,还有什么担心的?”
泊菡终于想起老总的名字,他是叱诧风云的将领,军队里受万人景仰的领袖,如今肩章上,三粒上将的金花熠熠生辉。
如果不是知道他的万贯身家已经运抵台湾,真的会相信他铮铮的言语,上海守得住,国家守得住。
李夫人亲自上楼打点老总的行囊,均怡、宋太太和泊菡坐在沙发上聊天,老总从书房出来,被均怡亲热地拉住:“姐夫,你不在,我们好久没有嘭嚓嚓了,你陪均怡跳一支?”
老总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时间还早,就放松了表情,宋太太已经放好音乐,两人轻轻拥着,舞动一曲。
下一支舞,宋太太请了老总,不过她跳得笨拙,踩了老总几次,只好红着脸溜下场。
均怡笑嘻嘻地推了泊菡去请老总,放了一首轻快的曲子《相见不恨晚》。
泊菡心知肚明,知道今天已经是无法推脱,何况老总是楚尧最大的长官,委实得罪不起,便不忸怩,大方地邀请老总一舞。
一边舞,老总一边低声问着:“看你眼生,是夫人的朋友,还是均怡的朋友?”
“先认识小李,才认识的均怡。”泊菡将脸上强绷的微笑装得自然些,然后如实相告。
老总神情未变,低垂的眼帘盖住了眼中的精光。
“你一身白,身上的装饰也只有珍珠,莫不是……”老总的观察力惊人,想来也是军人一惯的敏锐。
“我婆婆和女儿在一月底的海难里遭难了。”
老总表情突然肃然:“太平号?真是不幸!我有两个好朋友,王将军和邱参议,也在这次海难中全家遇难了……”他的声音更加低缓,似心中伤痛,而泊菡已经泪盈于睫。
也许是共同的感触让他们有些互相理解,下一支舞均怡跳过后,老总主动过来,邀请了泊菡一曲。
晚上小李和宋太太送泊菡回家,一路上谈的是官场见闻,说起老总是蒋公心腹,追随多年,人望如何高,能力如何强,又把官场说得天花乱坠,人人都热心钻营,只愁找不到门路,分明故意想惹泊菡心慌眼热。
他们言语里又带到楚尧的老军长,有些不服气的意思。
泊菡精疲力尽地回到家里,夜里辗转反侧,一定要想出什么法子,不留把柄,不伤体面地让李夫人均怡他们打消了那般念头。一定要!
拿怀孕当借口合适吗?这是一个方法,却不是最好的,万一真的像她们所说病急乱投医,根本不在乎,或者找了什么方法威胁这个孩子,反而让事情更复杂!
泊菡抚着腹部,这里有个顽强的胞胎正在孕育,时不时会折磨她几下,叫她重视爱护,可她写作思考的时候,又是安安静静地陪着,像个懂事听话的天使。这个孩子,其实是她希望有的,在高雄海边的那晚,她一心想得到爱情的纪念,才向楚尧提出了难以启齿的要求。
她要保护这个孩子,不忍心让他有一点点的危险。
泊菡念着楚尧教她的方法,又将听到的均怡和宋太太的对话过了几遍。推敲她们为什么会选她,慢慢地,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心里形成了。
她知道老总去上海的这几天不会有动静,便悉心准备,和葆珍一起去烫了最新式的发型,又照着最新杂志上的明星妆容描描画画,最后敲定了那天要用的面目。
望着镜子自己也认不出来的这张面孔,好像影片里的艳鬼,泊菡心中真是悲喜莫辨。
楚尧从台中寄了信来,说是再过十天一定赶回家,为婆婆楚舜三人撤灵。
家这个字,楚尧用笔浓浓地描了一遍,显然,在他的人生意义里,这很重要。凡世间的人们,为了这个家字,演过无数的悲欢离合,可是,一个有着男人和女人,有着老人和孩子的家,热热闹闹,欢欢笑笑,吵吵嚷嚷的家,始终是内心最温暖的所在,值得人们为之付出所有的努力。
泊菡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决定试上一试。
小李领着宋太太过来接她上山玩,见到她后倒吸了一口凉气,咬着舌头赞美道:“你怎么可以这样……”他忍住了要冲口而出的一个词:性感。
泊菡轻扬细眉,学着当年泊芙的样子,歪歪嘴角,浅浅一笑:“不是说会见到老总吗?总不能太失礼!”她故意把老总和失礼两个字咬得重重的,眼角看向宋太太,宋太太听了,表情有些不自然。
小李笑而不言,将她们拉到山上。李夫人、均怡和另外两个太太看见她,都是吃了一惊。
她一身剪裁有度的黑色真丝短旗袍,丰盛的盘发,妆容一改从前的清淡,变得精致而风情,艳红的嘴唇半启不启,像一只刚从泉水里洗出的草莓那样,令人把持不住地要咬上一口。
泊菡摘下墨镜,提起上翘的唇角逐个打量太太们,斜倚在沙发深处的是老总,他双眼精光依旧,煞有兴味地看着眼前的这出戏份。
“不是说来跳舞吗?怎么这样安静?”她笑嘻嘻地问。从前在婆婆楚舜面前,练习过的演戏手法,今天要好好用在这看不见硝烟的战场上。
李夫人皱起眉毛,眼里冒火,眼光里的敌意足以杀死千军万马。一个小护士还没完,现在又多了个狐狸精,这让年近半老的她情何以堪。
那晚泊菡跳了许多支舞,总是和老总跳,小李也来和她跳。舞曲起初是慢的,后来变成快的,她时而摔出左手,时而摔出右手,腿在空中飞扬,不停地发出欢乐的笑声。其他的女人们见到她这样风情万种,而老总和小李一副深感兴趣的架式,都皱着眉头,泼辣的均怡竟把小李拉到一边,关上门去吵架了。
跳舞的时候,老总似不经意地问她:“你是夫人安排的吗?”
泊菡微微而笑,不承认也不否认,只用两个字回答他:“你猜。”
她不想得罪那帮太太们,又希望老总明白真相。
四目交汇的时候,她清楚老总知道了,因为他笑着说:“看来,我得向夫人妥协,不然女人疯狂起来,还会做出更离奇的事吧!”
他看穿了太太的美人计,自然不会入瓮,她安全了,就识相而客气地笑道:“跳完这一支舞,我就回家。”
老总没有相留的意思,李夫人均怡她们更是恨不得能将她扫地出门,所以她轻松而愉快地走出了别墅。
老总与她握手道别时,客气道:“听说你先生英文很棒,让他好好努力,一定前程似锦。”
老总真是老奸巨滑,这话看似是真诚的夸奖,潜台词却是你丈夫在我手上,请注意分寸,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要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