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是这样纷纭而过,院墙边的大树,树叶在三月凋落了一遍,露出了光光的枝头,泊菡才知道台北的世界与上海完全不同,就连春秋四季,也是反过来的。
没有树叶的遮挡,现在的阳光直射在屋檐下,投出明晃晃的光影,向南的小院里草木郁郁苍苍,在这样的阳光下颇有些迷离。只有紧挨屋子的角落里阴凉怡人,花香馥郁,那是棵白色小花的绿树带来的迷人气息,泊菡可以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在这里坐一早上。
念念,楚舜,婆婆……她思念着他们,毓信写信过来说,婆婆和念念均已安葬,楚舜没有找到,只发现装着身份证的衣服,应该是葬身在茫茫的大海了。
突然失去至亲,可以在时间的流逝中变得慢慢理解,慢慢接受,但在某个时刻,因着某个触动,还是会难过,无法抑制地悲从中来。
她更加思念对岸的爸妈兄姐,奇怪的是她连寄了几封书信到家里,都没有爸妈的回音,这叫她忧心忡忡。
深夜,楚尧和小赵偷偷领了泊菡来到国防部,小赵开了办公室,拿了钥匙将锁电话机的盒子打开,拿起电话,将泊菡家的电话号码报给接线员,转身将电话递给泊菡。
泊菡听到电话里声音吵杂,还有人在说着工事,地图,知道这是军事上用的电话专线,心里激动忐忑,还没有听到爸妈的声音就要泪如雨下。
漫长的嘟嘟声响了很久,电话里接线员开始催促,只得由楚尧接过电话,让接线员多等一会儿,终于有人拿起电话,泊菡心脏猛烈地跳到喉咙口,压抑许久的思念化作源源不绝的泪水,落个不停。
“喂……是谁?”绣银的声音在电话那端,有些微微的颤抖。
“姆妈……”泊菡努力想微笑着说话,可每一次努力都被眼泪击碎。
“小妹,小妹!你在哪里?”绣银听出了宝贝女儿的声音,心疼焦急地询问。
“姆妈,我还在台北。你和爸爸都好吗?”泊菡边落泪边回答。
“我们都还好,你爸爸前面生了一场大病……现在好些了。”绣银的声音有些无奈,难怪她写的信都没有回应,原来爸爸生病了,家里一定乱成一团。
“姆妈,女儿不孝,暂时不能在爸妈面前伺候双亲了……”
“你……你怀孕几个月了?什么时候生孩子?”
泊菡一怔,姆妈什么时候知道了她怀孕了?难道爸妈已经知道她嫁给了楚尧?
“大概在九月底。”泊菡羞愧难当,窘迫地回答姆妈。
“唉……”绣银一声叹息,将泊菡的心击成碎片,又变成当初那个软弱的女孩,想投在姆妈的怀里,寻找她的肯定。
“姆妈!”
“你怎么像二妹那样,瞎了眼睛喜欢那个人,他有哪一点比得上楚舜?”绣银万般叹息,她至今不愿意提到楚尧的名字,对他痛恨到了极点,在章家人的眼里,楚尧一再欺骗自己的女儿们,弄得他们名誉扫地,是个不折不扣的恶棍。
泊菡哭道:“我做错了……”楚尧守在一边,眉头深锁。
这时,只听到章燿暴怒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小妹,你这个糊涂丫头,快点给我回家!”
电话那端依稀听到绣银劝着章燿:“你千万不能再生小妹的气啦,医生说你的心脏会受不了,气几次人就……”
泊菡叫一声:“爸爸!”原来爸爸的病是自己气出来的,她无言以对,只能痛哭。
“唉……”章燿同样一声无奈的长叹,声音变得心疼爱惜,“楚舜和念念不在了,我们都知道你很伤心。可你不回来,我和你姆妈就坚决不原谅你!你回来了,这段事我们可以略过不提,孩子生下来我们来养,算是楚舜的后代!你只要和那个人断绝关系就行了!”
“爸爸,我会回来。”泊菡泣不成声,哽咽半天,终于说出楚尧最最想听见的一句话,“我已经嫁给他了,不会离开他的。”
楚尧从泊菡手里拿下电话,对着话筒,叫了一声:“岳父,请你放心……”
泊菡从伤痛里抬起头来,想听听爸爸和楚尧的对话,谁知却看见楚尧无可奈何地放下电话,一脸苦笑,对泊菡说:“岳父把电话挂了。”
泊菡有一事不明:“怎么爸妈知道我怀孕的事呢?”
楚尧面无表情,挑眉凝视了泊菡一会,才说:“你打算瞒他们到几时?天底下只有做错的事情需要瞒人,如果做对了,就该堂堂正正地告之父母。”
泊菡不敢说楚尧错了,但重视家声的爸爸得到消息大病一场,这样的代价,不是她这个做女儿的可以承受的。
不久,葆珍一家来到台北,住的离泊菡不远,只是条件更局促些,像螺丝壳里摆道场,根本转不开身。不过她礼数周全,世事练达,很快和四周的眷属们玩成一片,成了众人口中尊重的康大姐。
她知道泊菡有身孕,十分照顾,泊菡慢慢和她亲昵起来,视为姐姐。
有一天,小李开着辆簇簇新的凯迪拉克轿车过来,车上一位三十岁左右,头包法国丝巾,戴着名牌墨镜的丽人,矜持地笑着,招呼泊菡去逛商场。
丽人就是小李的太太陆均怡,眉眼都是人工化妆的美丽,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是那娇艳的红菱似的嘴巴中间,露出两粒玉玦般的门牙,顿时像精致的油画被有意划破了一刀,有着怎么弥补也弥补不了的遗憾。
泊菡收拾停当就出了门,刚坐上车,就被均怡抬起了手腕,啧啧惊叹:“这只镯子上的钻石怕有好几克拉了吧!”
小李回头看了一眼,并不满意太太的眼力,撇着嘴道:“钻石不值钱,品牌才值钱,那是真正的法国大牌设计。”
均怡看小李那一脸嫌她土包子的表情,柳眉倒竖,一脸的泼辣样,小李忙用眼色示意,她又拉着泊菡亲热起来:“听小李说楚太太是书香门第,大家闺秀。果不其然,一看就是念过大学的,我们一定能谈得来。”
泊菡浅浅笑道:“过讲了,论念书我只念完高中三年,家里也不是什么读书世家,祖上不过是个当兵的。”
她知道楚尧不喜欢小李,人家的盛情她不便强拒,但话里放几个软钉子,心知他们这样身娇肉贵的人,听惯了奉承,没几下就会觉得她无趣了。
可均怡却是没听出来的样子,笑嘻嘻地:“那大家都是一路的,我爹就是从小练的兵,原来也是个泥腿子。”
小李闷闷地哼了一声:“人家是谦虚,和你那种爹刚从田里拔出来的泥腿子,能一样嘛!”
泊菡一路只是静静倾听,唇角却一直抿着笑,这夫妇俩不停地抬杠,比演滑稽戏还好看。
逛了一天,又喝了下午茶,傍晚才回。楚尧回来细细盘问,发现只是太太们拥着均怡打发时光,多泊菡一个不多,少泊菡一个不少,小李并不在跟前,略略放了心。
他望着泊菡,满满的关切好似直接从心里透出来:“累吗?你有着身孕,穿着高跟鞋走一天的路。”
泊菡一边笑一边和他说着商场和那群太太们的见闻,她并不觉得累,反而觉得那群太太是她不可多得的标本,晚饭后拿文字给她们做了一段素描。
对于文字,她还算青涩的少年,当初能在上海发表文章,是那里的文化气氛浓,各类杂志报刊百花齐放,所以她挤进了一席之地。现在到了台湾,文化上亲日保守,属于中国人的杂志报刊刚刚起步,竞争激烈,登上报刊的多是名家手笔,有时能见到吴茱萸的文章,但泊菡几次投稿,都是石沉大海。
可她深深地喜爱坐在桌前写写画画的感受,一点都不气馁,继续努力着。
楚尧突然接受了一项任务,离开了台北。陪同美国的军事专家测量台湾沿海,为海军舰船寻找优质港口,他的英文能力在部里出类拔萃,每每这样的任务都会落到他的头上。
楚尧前脚刚走,小李后脚就开车过来接泊菡:“我媳妇闲得慌,想找你去打牌。”他车上还坐着个认识的宋太太,想来不是借口。
泊菡故意换衣化妆了很久,想惹小李和宋太太嫌烦,可他们却老老实实地等在客厅之中,最后泊菡都不好意思了,只好现身走人。
楚尧临走前找了个佣人,泊菡交待她:“备好晚饭,我下午就回来。”暗示自己不愿久留。
小李笑嘻嘻的,不着一语。路上都是宋太太夸讲泊菡这好那好,巴结得很。
汽车开出市区,开上了阳明山的半腰,绕进一幢浅白欧式的别墅里。
泊菡以为还是上次那群太太们聚会,谁知不是,只有均怡和一位身架板正,穿戴全套翡翠首饰,富贵十足的的中年太太,小李介绍是他的姐姐,又说她善画,拜过张大千为师。指了客厅里中一幅出山虎的中堂夸耀说,是姐姐的手笔。
欧式别墅里挂国画,也是新奇的风格,泊菡见那猛虎出山图老虎眼神肃杀,下角却卧着数丛牡丹,玉堂富贵的模样。
所谓世家,不过是祖上的经历比旁人曲折一些,家里的零碎东西比旁人多一些。泊菡记得小时候坐在爸爸膝头,在二伯家看过清末名家画的虎,二伯说老虎的眼睛最难画,那名家所画老虎的眼睛,都是请当时杀人最多的武将点的,取杀气腾腾之意。
均怡在一边笑得毫无城府的样子,问泊菡:“是姐姐的老虎学的好,还是牡丹学得好?”
“富贵险中求,画的意思最好。”泊菡落落大方地应付,“我不懂画,反而觉得夫人的牡丹更好。”
她只是猜,那虎不全是李夫人手笔,牡丹更可能是。
一直坐在沙发之中,端着身架不言语的李夫人,眉梢眼角之间,微微放了些神采飞扬,泊菡察颜观色的能力让她比较满意,便朝均怡和宋太太点点头。
四人上了麻将桌子,“啪啦啪啦”地洗牌码牌,泊菡不常打牌,那宋太太手脚麻利地帮着她,她们都是打显身份的上海麻将,泊菡熟悉规则,打了四圈下来,竟是泊菡赢了一些,宋太太输得最多。
赢钱的人应该笑,可泊菡却觉得气氛有些怪,她笨手笨脚的随便打打,总有想要的张子打出台面,放炮的老是宋太太。
姆妈说过,官场里麻将桌上猫腻很多,常常有托人办事的,故意输给对方,为的是让他开心,万事好求人。这里不是官场,那三人却是官场上的太太,她们这样有意无意地哄自己开心,为的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