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尧拉开日式推拉门,看见一身名牌的小李,正坐在木踏脚上解皮鞋上的鞋带。他笑向楚尧:“我最近泡病假,不知道你已经上班了,今天才过来看你,失礼得很。”
这人嘴上十分客气,脸上却是不真诚的虚伪,不过都是同事,楚尧只得虚与委蛇。
“小楚啊,你打算怎么谢我?作战科缺个参谋,是我嘴快,推荐了你。台北再差,也比在凤山生霉要好!”
楚尧神色平静地递上香烟:“现在国防部主要职能都在广州,这边只是做些战况总结扫尾的杂活,不如凤山练兵,还是实实在在地做事。”
小李不以为然地说:“你太实心眼了吧!练兵练好了,哪天就一船运回去,枪林弹雨,哪里比得上留在部里,又安全又轻松。现在你身上又不缺少枪弹的勋劳,就安心跟着我们,在这里享享清福吧!”
楚尧眉头跳动,却未接话。
泊菡送上热茶,小李眼神随着她的一举一动上下翻飞,向她客气道:“我媳妇正愁没有人玩,现在好了,哪天楚太太有空,我让她来约你。”
楚尧把泊菡拦在身后,正欲开口拒绝,泊菡扯了一下他的衣角,暗示他不必得罪同僚,楚尧只好把涌到嘴边的话强咽下去。
小李打开礼物,是一对白底彩点的西式花瓶,价值不菲,他笑着说,有些得意洋洋:“整个台湾都太落后了,这对花瓶是从上海空运过来的,专门贺你们乔迁新居。”
夫妇两个道过谢,泊菡给小李削了苹果,又得了他连声称赞,楚尧的脸色却快要多云转阴了。
小李察言观色,并不在乎,反而拍着楚尧的肩膀,仰天大笑:“小楚啊小楚,你也太小气了,这点上,你还真是上海男人!”
楚尧也是厚脸皮,根本不脸红地回答:“我不放心你。”
小李睨着楚尧只是笑:“朋友妻,不可戏。我就算再好玩,也知道这个道理。”
泊菡明白楚尧不愿意她成为话题,收拾了要出客厅,却听到小李和楚尧商量:“有个叫郁文远的参谋,托了七弯八绕的关系找到我媳妇,想调回台北,我来问问你,这个人怎么样?”
事关葆珍,泊菡又转身坐到楚尧身边,这姿态让楚尧立刻清楚她不曾开口的内心,便淡然自若地喝口茶,对小李说:“才能平庸,胜在听话,平平常常的一只犬罢了。”
小李怔了一瞬,不屑地大笑起来。
等他走后,楚尧冷哼一声:“又想要拉拢派系。”
“你心里明白就行了,千万不要锋芒毕露,随便得罪人。”泊菡无奈地叹声气。
楚尧烧着香烟,盘腿坐在日式草席上一语不发,凝神沉思,直到天边晚霞绯红,暗影投上牙黄的席面,凉意阑珊。
第二天楚尧一扫积郁,对泊菡轻道:“我领你去拜访一家人,保证你会开心。”他准备了两瓶白酒,泊菡拎着水果,叫了黄包车,在台北的小巷里绕了几圈,停在一户简陋的门庭前。
他拉着泊菡,像进自家院子那般信手推门而入,坐在台阶前脱鞋,又替泊菡解鞋带,向门里叫着:“老长官,我来了!”
屋里立刻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电灯也亮起来,伴着开门声,中年男人爽朗的笑声传出屋外:“楚尧,一听就是你!”
迎着电灯温暖的光明,楚尧从前的团长陈醒州笑呵呵地出现在两人面前,看到泊菡,眼里又起了惊喜:“怎么你也来台湾了?”
楚尧把泊菡揽在身侧,告诉自己的老长官:“她现在是我妻子了!”
陈醒州一脸惊讶,不能相信地瞪着楚尧:“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上个月太平海难,我姆妈弟弟还有侄女都遇难了。只剩下她一人,所以我娶了她。”楚尧简短地介绍。
陈醒州表情复杂,面对手下爱将,一时不知是安慰还是恭喜,只好喃喃自语:“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屋里有中年女人的声音响起:“醒州,快叫小楚进来啊。”
一位气质典雅,语调干脆的女人,身着素色衣裳出现,熟络地和楚尧招呼,泊菡心知她是陈醒州的妻子,正要称呼一声师娘,楚尧却向她俩人介绍道:“这位是吴茱萸女士,这位是楚爱莲女士。”
泊菡怔怔发呆,怎么会这样?自己崇敬想念的女作家吴茱萸,竟是陈醒州的妻子?
吴茱萸伸手与她紧紧相握:“爱莲女士,神交已久,今天才算认识你,原来是个娇滴滴的美娇娥。”
陈醒州哈哈大笑着:“你们都喜欢堵在门口吗?快进来进来,老婆你去炒盘花生米,我和楚尧今晚要大醉方休!”
泊菡也到厨房帮忙,发现陈家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除了堆成山样的书籍杂志,什么家俱都没有,厨房里也没有东西,可吴茱萸根本不在意,也不觉得自卑,炒着花生米,热热闹闹地和泊菡说着在上海办杂志的往事,她热情,思维活跃,天生有种感染人的力量,使得她身上找不到落拓寒酸这样的词汇,想到的,是理想和热诚。
泊菡切了水果,吴茱萸端出一盘半焦的花生米,陈醒州和楚尧两人也毫不在意,众人席地而坐,陈醒州拿茶杯倒了两大杯酒,又给吴茱萸和泊菡各倒了一小杯,笑道:“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和楚尧是知己,现在你们两人也是知己,都要喝,都要喝!”
楚尧自己干了一大口酒,又替泊菡饮了大部分,只余了一小口,向陈氏夫妇抱歉道:“她怀孕了,喝不得酒,所以我帮她代了。”
楚尧这样坦诚,陈氏夫妇也心里雪亮,泊菡的身孕肯定早于上个月的海难,不过他们经历过万千世事,根本不会细究。
吴茱萸一杯在手,笑道:“看来爱莲女士可以拿自己的经历写本小说,情节肯定曲折,保证畅销。”
楚尧侧着脸来看着泊菡,眼里满满的都是激赏宠爱:“你写吧,我做你第一个读者。”
在这里,楚尧一点都不介意泊菡成了众人评论的焦点,吴茱萸借机评点了泊菡笔力薄弱的部分,希望她写得再老练些。
男人们谈论的还是军事政治,陈醒州因为在战场被俘过,身份尴尬,老军长把他安排在陆军学校任教官,职位清闲,却远离了他的理想。楚尧还在战争的中心任职,谈起对岸的战场来,洞若观火。
陈醒州喝了杯中酒,重重地向席上一顿:“现在的政府就像草原上散养的羊,懦弱、自私、无组织,都算有再多的数量,没有有效的组织,不过是一盘散沙。”
楚尧说:“没有美国人支持,现在国军大致还能撑十二个月到十八个月,丢掉大陆那部分国土只是时间概念。”
陈醒州痛饮一杯:“都是中国人的政权,只要和平到来,能够真正地建设国家,姓国姓共都不必多加在意。”
泊菡插嘴问:“我想知道什么时候能回上海?”
那三人互相对视一番,陈醒州答道:“不是说还能撑十二个月到十八个月吗?也许不用那么久。”
楚尧却深沉地说:“就看苏联人会不会帮共产党出动舰队了,如果苏联人出手,会快些,不然,还要再等一等。”
泊菡听他们的意思,是在计算台湾被攻占下来的时间,心里又积上了疑虑忧愁。
男人们就着军事政治问题纵横捭阖,陈醒州从前在大学教过书,抗战时投笔从戎,喜欢谈政治,议论人事,他说到这些方面时,楚尧都是聆听;谈及战局则是楚尧强项,他对各部兵力情况了如指掌,推测双方用兵路线,战果胜负,很有一套。
他一面抽烟一面喝酒,又拿着地图指点江山,思考时神情专注认真到了仿佛只有他一人的境界,说道理时又自信满满,叫人感觉根本不用再加分析就十分有理。
泊菡实在是崇拜这样她不曾熟悉的楚尧,痴痴地凝望着他轮廓分明的侧面,觉得那冷俊的眉眼,微微一挑的眉毛真的帅到极点,脚踏实地,高瞻远瞩……她想了许多肉麻的词语想形容他。
吴茱萸满眼微笑,拿了一些书籍过来:“这是些男作家的散文随笔,你回去好好看看,文字总要深刻才能流传。”
这一晚,泊菡受益良多,是她来到台湾最开心的一次。回家的路上,她惊喜地问楚尧:“你怎么知道我是楚爱莲?又怎么知道我和吴茱萸的交往?”
楚尧的唇边蓦然有了笑意,胳膊用力地搂在她的身上:“天底下就有这么巧合的事,你写的征文我碰巧看见了,再往下一瞧,编辑是吴茱萸!”
泊菡迟疑了一瞬,不够自信地感叹:“不会后面她约的稿子是你求来的吧!”
楚尧眼里满是欣赏和暖意:“那是你自己的本领,我和她提到你时,你已经发表过好几篇文章了,小作家!”
泊菡心中感动,他和楚舜完全不同,对她的肯定发自内心,便不由自主地扑进他的怀里,表白起来:“楚尧,我爱死你了。”
楚尧用下巴蹭着她的头发,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你为什么从来不对我说你爱我?”泊菡有些撒娇,向他声讨道。
楚尧挑了挑眉,摸摸鼻子看着她,慢悠悠地:“这话太肉麻,我说不出口。”
泊菡在心底偷偷窃笑,楚尧呀,是个厚脸皮的嘴硬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