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像一座落满灰尘的小城,到处是日式的木制平房,仅有的几幢二层水泥房子夹在一堆一堆灰色屋顶的平房里,倒显得高大无比。这里看不到椰树婆娑的热带风光,路上就连绿色的树木都很稀少珍贵,比内地的普通小县城都不如。
开车到火车站来接他们的是一个为人爽快,活力真诚的军装青年,楚尧告诉泊菡:“他叫赵云,我们都唤他赵子龙。你呢,叫他小赵好了。”
泊菡想起戏台上在长坂坡使着一杆银枪,白衣白袍的英雄,觉得小赵虚有其名,她见过的人里,只有楚尧配得上赵子龙这个名字。
小赵口称楚尧学长,泊菡细问下来,那是当年在军事学校,楚尧比他高一届的缘故,不过他学的是炮科侦察,和楚尧的战车科不是一个方向。
“学长,你交的结婚申请已经批下来了,就在我手上,要不要在俱乐部安排结婚酒席,找些人热闹一下?”小赵在部里负责对外协调安置内务这块,是出名清闲路路通的位置。
有了结婚申请,只要在市政厅注册一下,他们就是正式的夫妻了。可是听到这个消息,两人的脸上却是淡淡的悲伤,筱玉楚舜他们出事才二十几天,根本没有心情打点结婚的事。
小赵突然悟到楚尧他们沉默的原因,讪讪地换了话题:“给学长安排的宿舍在路边上,比别人的院子大些,是剩下宿舍中最好的一间了。条件简陋,和嫂子在上海的住房肯定没法比。”
房子是几排紧挨在一起的日式平房中的一间,靠着大路和一条无人行走的小路边上,南北两个院子都比中间的大些,小路上种了一排郁郁葱葱的树木,给小院投下清凉的阴影。
他们进了房间,有些傻眼,所谓的宿舍,只是三间铺了日式草席逼仄的空房间,里面空无一物。小赵乐观地说:“里面的家俱,都让日侨撤走的时间卖了,许多同事都马马虎虎地睡在地上,反正我们随时都有可能再回南京。”
他向泊菡热情地描述:“等回了南京,我们就住在城东的北极阁下,那里靠近美丽的后湖,还有台城鸡鸣寺,是出了名的风景区。唐诗里有‘台城六代竞豪华,结绮临春事最奢’、‘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的名句,说的就是我们宿舍在的地方,到了暮春初夏,后湖樱洲上的樱桃熟了,你可以让学长领着你划船过来买樱桃,湖边卖樱桃的,都是水灵灵的江南女孩子,素手纤纤,执着红宝石般的樱桃粒子,比画还漂亮呢!”
泊菡被他的情绪感染,暂时放下忧思,转身对楚尧要求道:“等搬回南京,那些地方你都要带着我玩个遍。”
楚尧嘴角微微露出微笑,向她承诺:“没问题,我还要领你春天爬钟山,秋天游栖霞,冬天到城墙上去赏雪。”
泊菡心想,那个时候,他们也许不再是两个人,肚子里的宝宝大概已经抱在手中,变成了一家三口。
人们都是在创造希望的时候最愉快,接近希望的时候最幸福,他们是一群二十出头的青年人,自然充满了希望。
他们收拾好楚尧的木箱,泊菡的行李,小赵说:“我领你们去荣町买棉被。”楚尧却说:“你把我们送到市政厅,东西我们已经去买。”
泊菡知道是为了注册的事,就拉住他:“不要那么急……”
楚尧瞪视了一会泊菡,便让小赵带着小冉去找落脚的地方,泊菡看着他,心知他的想法与己不同,不过将心比心,他也没有错,就忍着胸口的酸涩,柔声解释:“舜才走了二十几天,我做不到立刻就嫁给你。”
楚尧脸色缓下来,也是温和地说明:“我们登记了。你就可以领到眷属证,才可以进出营区大门,领的粮票油票煤票也是两个人的。还有,再不登记,对你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公平。”泊菡心中忧伤惆怅,凝神犹豫了很长时间,才点头同意。
下午淅淅春雨,俩人撑了伞去市政厅注册,当书记官在证件上写下夫楚尧,妻楚章泊菡的字样时,泊菡还是心如刀绞,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隔壁是当地的小报社,两人登了一则结婚启事:“维民国三十八年正月二十三日,山东黄县楚尧与安徽肥西章泊菡结为夫妇,愿意今生来世一心一意,安稳和乐并敬启父母兄弟亲友。”
走出报社的门,楚尧将伞放低,遮住俩人,在泊菡的唇上印下一吻,叹息道:“从今天起,你终于姓我楚尧的楚了。”泊菡心中滋味难辨,也是一声叹息,沉默点头。
台北市政厅百废待兴,结婚证不过是毛笔写在信纸上的两行字,如果不是书记官拿红笔手写了一个“囍”字,根本看不出和普通的信件有什么区别。楚尧拿了一张单薄的纸去部里办证件,泊菡则在路边,从小摊上买了被褥枕头,坐了黄包车回营区,在大门口果然被士兵截住,只得拿出楚尧的军官证、结婚证、身份证给他盘查,那士兵又打了电话请示上级,等了半天才通融过去。
回到家里,泊菡拿出纸笔,倚着楚尧的木箱给父母写信。从前的八行平安家书今天写不下许多愁怨,思来想去,根本不敢提到自己和楚尧已经结婚,只是诉说这二十多天对楚舜父女和婆婆的痛苦思念,略略提到她到了台北,期盼战时军令可以早日解除,能重返上海。
每写一字都泪水涟涟,一滴一滴浸湿纸背,连连重写多张,都是泪痕湿透,尤其写到楚舜两字,已经看不出是什么字,只有团团蓝黑色的墨迹。只好干脆痛哭一场,觉得心里不那么压抑了,再次拿起纸笔,重新写完。
又给苏愉写了一信,如实说了自己已和楚尧结婚,搬到台北共同生活,希望尽快忘掉过去的痛苦,等待腹中骨肉的降临。信尾密密地叮嘱苏愉,这些话都不要传给外人听到。
晚上楚尧回来,带来了一对红烛和三个灵牌,他将筱玉、楚舜、念念的灵牌放在木箱上,斟了三杯薄酒,点燃红烛,领着泊菡跪在灵位之前,先敬了筱玉一杯酒,语气悲凉中又带满思念:
“姆妈,今天是我和小妹成婚的日子,去年冬天和你开玩笑说今年会给你添孙子,想不到真的应验了……”他流下眼泪,“姆妈,我真想让你看到,我终于娶到了心爱的女人。”
他哽咽着,字不成句,泊菡流泪为他抚着后背,半天才平息他的伤心。
第二杯酒是给念念的,他说:“念念,你泉下有知,就到妈妈肚子里来,我会好好补偿的!”他转头对泊菡交待:“我们生下女儿,就叫念念。”泊菡点头同意,心底顿觉安慰温暖。
轮到楚舜,楚尧未曾开口就涕泪长流,痛苦地叫了声弟弟,再没法说下去,许久之后方勉强成声:“弟弟,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最好。可哥哥不道德,抢了你的女人……”他伏在泊菡身上痛哭,最后颤抖着声音:“我对你的内疚,只有来世再弥补了。这一世里,我会照顾好小妹,全力让她幸福。”
当晚是世俗中的新婚之夜,两人都没有心情同床共枕,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睡去。泊菡心知传统里花烛夜如果没有洞房便不吉利,可想起楚舜,当年青涩甜蜜的洞房,照样换来生死两茫茫,可见上天已定的命运,和这些都没有关系。
睡到半夜突然身上奇痒,爬起来点灯一看,腰上一圈又红又肿的疙瘩,楚尧皱着眉头,抱歉地告诉泊菡:“是臭虫咬的。”
泊菡从小到大,哪里见过臭虫,楚尧就从席子缝里翻出几只黑黑的小虫,捏在手里,“啪”的一声,血点飞溅。泊菡强笑着自嘲:“大概是嫌我们新婚之夜不够喜庆,自作主张给我添了一串红灯笼。”
自登上军舰起,泊菡便跟着楚尧到处漂泊,生活条件和上海比起来,简直寒酸到了极点,可她从来没有一句抱怨的话语,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过,现在还学会了自我解嘲。这在楚尧看来,娇滴滴的她,坚强得不可思议,心中说不清楚是幸福还是歉疚,半晌后才挤出一句:“地板上有虫子,我抱着你睡好了。”
他拿自己的身体当垫子,隔开了生满虫子的草席,把泊菡安在上面,这样亲密的姿态其实很辛苦,他犹觉得亏待了泊菡,小心翼翼地问道:“睡得舒服吗?”
泊菡摇摇头:“不舒服,你身上硬硬的。”说罢发现言有歧义,顿时羞红了脸。
楚尧抚着她的头发,缓缓地说:“等七七四十九天过了,我们撤了他们的灵位,好好过一次洞房花烛!”
楚尧上班后就有不少同事过来探望,一来在筱玉三人灵前悼念,二来认识一下泊菡。来的最多的是小赵,开车送来同事们凑钱买的镜子,矮柜和日式方桌。笑道:“这些都是荣町买的二手家俱,反正在这里只是过渡,希望嫂子不要嫌弃。”
小赵很殷勤,听说房子里有臭虫,回去就派了勤务连的士兵过来喷药水,小冉现在也在勤务连当值,被安排过来打扫院子,修理院墙,小冉巴不得天天留在这里,自我加活,扫完院子又修剪树木,然后改造厨房,修理盥洗间,慢慢的,这间小院子有了生活的气息。
搬来后,有家俱行送来的西洋铁床和书桌椅子等物,过了一会,又有电器商行运来一只小冰箱和电唱机、收音机。泊菡以为送错了人家,结果送货的人拿出手写的地址,正是楚尧那铁划银钩的一笔字。
楚尧一回来,泊菡便盘问他:“你哪里来这么多钱置家具电器?”
楚尧挑起眉毛,淡淡一笑:“我预支了三个月的薪水,加上手边的余钱,正好花完。”
他说的轻巧,泊菡却恼了,向楚舜费力地讨要生活费的一幕幕涌向心头,顿时愁云密布:“就算两个大人可以扎起嘴巴不吃,肚子里的小的怎么办?”
楚尧笑道:“军队里薪水不高,但是供给制,米煤油都由国家提供,保证饿不死人!”
“那不用烧小菜了?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光有三件,其他的等天上掉下来吗?”泊菡不依不饶。
楚尧微顿了一下,眼里盛满感情:“你现在的样子,太像姆妈,我真是要被你打败了……”
话音未落,有人在门外吃吃笑道:“来得不巧,偷听到小夫妻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