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务公司给等候消息不愿散去的家属安排了食宿,借用了学校礼堂给他们休息。楚尧想让小冉领着泊菡住到条件好的旅馆里,泊菡执意不去,一定要第一时间得到沉船的进展,楚尧无奈,只好领来毯子,想为她铺个位置,她依然不肯,固执地像学生那般趴在前排的椅背上沉默。
在无望和神伤之中他已经抽完了整盒烟,看到她现在和自我战斗的样子更加难过,丢掉了空烟盒,正想叫小冉再买一盒过来,想起火车上的承诺,只得苦叹着打消念头。
半夜,骤来一场风雨,轰隆隆电闪雷鸣,大雨哗哗落下,打在礼堂铁皮屋顶上,叮叮咚咚响个不停。
气温下降,他走过去,把毯子披在泊菡身上,正好看见她在梦呓,蹇蹙的秀眉,闪抖的睫毛,压抑的低叫,急雨中他听得清清楚楚:
“念念,念念……”
“……舜,我对不起你……”
楚尧想抱紧泊菡,给她些温暖安慰,却被她猛地推开,这时,礼堂里进来了一队戴红袖章的宪兵,他们冒雨而来,检查大家的证件,十几个证件不齐,或者没有证件的海难家属都被他们押到一边,说是要带回宪兵队审查。
泊菡没有岛内停留的手续,一个高个宪兵正要拽她走,楚尧厉声拦下,几番交涉才勉强同意放了泊菡:“她是眷属,办一张眷属证就什么麻烦也没有了,长官快去办吧!”
楚尧冷冷地睥睨着这帮强盗般凶狠的军人,保护着泊菡,不着一语。
等宪兵们走后,他才低低地向泊菡解释:“马上就会有海难的消息过来,刚刚这一波人就是前奏,为的是把我们的人分得越少越好,出不了乱子。”
泊菡冷笑一声,讥嘲道:“你和他们是一伙的,当然懂得里面的关窍。”
他抬头望向礼堂天花,她垂头盯着自己的手,横在他们之间的,是从来没有过的沉默,夹杂着轻微的悔恨和战战兢兢的担忧茫然。念念在哪里?楚舜在哪里?婆婆在哪里?为什么只有他们两个好好的,立在平安的,遮蔽了风雨的礼堂里,等待他们的消息?
果然如楚尧所料,很快就有政府和船务公司的人,拿了长长的名单过来,面无表情地刷在墙壁上,海难家属们立刻情绪激动,冲到名单下面焦急地寻找……其实,没有一个人希望瞧见自己亲人的名字,很快哭声一片,有人叫骂,有人冲击,有人晕倒在地。
楚尧让小冉看住泊菡,自己挤入人群,首先看到的是幸存者名单,只有寥寥的三十几名,读下来,并没有筱玉和楚舜的名字。再忍着悲痛去遇难者名单中寻找,一个一个陌生的名字看下来,在查清楚身份的五百多个遇难者之中,终于看到了“王筱玉”三个字,他的眼眶内,顿时充盈了泪水。
泊菡看着楚尧走过来,眼中隐隐含泪,心中惨痛,顿时站立不住,亏得小冉手疾眼快,才扶稳了她。
楚尧让她坐好,一面安慰,一面慢慢道出实情:“已经打捞到姆妈的尸首,大概念念也和她在一起,但没有身份证不好证明。弟弟没有在幸存者名单里,还有四百多具无名尸首无法分辨……”
泊菡不甘心一点希望都没有,问他:“会不会幸存的名单有遗漏呢?”
楚尧想了许久,决定不再骗她空欢喜一场,便绝然地说:“这些名单是反复核对的,上面没有他,应该……”
泊菡眼前心里全是念念花朵般的小脸,楚舜温暖的目光,婆婆每日必行的教诲……不可能,他们就这样沉没在冰冷的海水中了!……眼泪纷纷滑出,一粒一粒,如断线珠玉,掉落在地板上……她不敢真的相信,只觉得自己大约是在做着一个可怕的梦,现在不过是在梦中尚未醒来。
楚尧匆匆替她拭泪,她却打开他的手,摇着头喃喃地:“为什么出事的不是我?为什么我做的错事,神不来惩罚我,却要他们承担后果!”
楚尧强忍着失去至亲的痛苦,安慰泊菡:“小妹,这是人祸天灾,我听说因为船上超载了许多机器、银元,船身过重,所以人都来不及救就沉了……根本和你毫无关系!”
泊菡根本听不进,只是啼哭,整整一天她粒米未进,现在这样伤心,哭着哭着就两眼发黑,软软地倒了下去……
船务公司早就料到海难家属有人会悲伤过度,礼堂外面备有急救的车辆,先给晕厥的人灌下急救药丸,再送到半山处的慈济医院救治。
医院里,一位金发碧眼的中年黑衣女士扶着泊菡,让她躺到床上休息,手里持着黑木的十字架和圣经,坐在床沿边,同情地安慰她:“我的姐妹,你要相信,在那片最最寒冷最最绝望的海水里,其实有座美丽的教堂,它是人间的天国,悲伤疲惫的人都待在那里,等待自己被救赎的那一天。”
泊菡双眼红肿,痛苦地摇着头:“牧师,我的小女儿,才刚刚十个月大,出生在动荡的国度,又因为炮火的到来沉到了海底,她做过什么,不能好好地长大,变成美丽有用的人,而要飘泊在海上,等着上帝的救赎?”
那个名叫克里斯汀的牧师悲哀地握着泊菡:“我们都是这场大时代浩劫中的小人物,像蝼蚁一样微不足道。你们中国有一句古话: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但我们如果还有盼望,就必须苦苦地忍耐等候。”
泊菡想起一件事实,心里越来越难受,咬了咬唇,向克牧师请求道:“能不能帮我安排一个手术……”
克牧师惊讶地问:“怎么了,你生了疾病?”
泊菡脸上表情变幻,不舍与悔恨交织,抚着自己的小腹,向牧师求援:“这里有个不合适来到人间的胎儿,我不想留下来。”
克牧师灰蓝的眼睛紧紧望着泊菡,坚决地拒绝她:“孩子不光是你的后裔,也是神的后裔,我们没有权利残害他。”
泊菡还要坚持,却被一个人从布帘后粗暴地拉开,赶到医院里的楚尧怒不可遏地拽住她,低低地嘶吼着:“你好狠!凭什么要杀死我的孩子?”
泊菡悲伤中没好气地:“你的孩子!那我的女儿呢?为什么念念就得死掉,而你的孩子却要活下来?”
楚尧痛失了三个最亲的亲人,心中伤痛不已,但见泊菡双眼红肿,不忍心再说什么,只好抓住她的手,强迫她道:“你现在不理智,我和你说什么都没用。你只管想一想,这孩子生下来也是你最亲的亲人,你打算一夜之间,失去四个至亲骨肉吗?”
泊菡依然没有理智,充满了自暴自弃:“这个孩子我没有让他来,是他自己来的,我并不喜欢。”
楚尧生气地按住她:“孩子来得不是时候,但我以孩子父亲的名义,求你好好照顾他。”
泊菡恸哭起来:“我一想到念念……”
楚尧厉声喝断:“你不能因为失去念念,就来伤害我们的孩子!”
听到这话,泊菡心的疼痛越发难忍,神志开始混乱,过度的自责失去了理智的束缚,变成锋利的刀锋,发狂般地向楚尧刺去:“我根本不想和你生孩子,那一切都是游戏!我只要念念,只要楚舜!”
内心撕裂的痛感刹那充斥了楚尧全身,一向冷静的他,也忍受不住这样狠毒的打击,脸上失去血色。克牧师见泊菡过于激动,已经叫了医生过来,给泊菡注射了镇定的药物,让她安睡。这边楚尧见过医生,又请他仔细地为泊菡检查身体。
由于药物的作用,泊菡绷得紧紧的神经慢慢松懈,沉入一片黑暗的梦境。
根本不知过了多久,她自己好像到了一片冰冷的水里,头顶没有光亮,水面却有几片惨惨的月光,到处是浮着的尸首……她到处寻找,大声叫着:念念!姆妈!楚舜……可是,无论怎么叫喊,四周都没有回应,她只有一具一具地翻动身边的尸体,寻找着她的亲人,可是没有一个是他们……她又翻开一具,仔细一看,斜挑的修眉,薄薄的嘴唇,竟是楚尧!她不禁惊呼起来……
一个温暖的怀抱将她轻轻抱住,她记起那熟悉的,万分安全的感觉,便软在那个怀里,抱紧他不能丢开:“楚尧,你不能离开我……”
那个怀抱哽咽了一声,双泪长流:“小妹,我不丢下你。这世上除了你,我也再没有亲人了。”
经过数天的医治,加上克牧师的劝慰,泊菡每天虽是哭哭睡睡,却慢慢接受了亲人们离去的事实。
慈济医院的医生给她检查了身体,证实泊菡的预感很对,她已经有了四十几天的身孕。这个孩子,大概是她在高雄的海边,达成了看月亮看花海的心愿,和楚尧难舍难离之际孕育的。那时,命运既然要把他们分开,又何必给他们一个孩子?
后来有一天,泊菡终于明白了,那是要她留下来,留在楚尧的身边。
楚尧坐在床边,端着一碗稀饭,勉力和气地劝她:“吃早饭吧!”泊菡没有胃口,他却强迫她:“你不吃,我就一口一口喂你!”说着真的拿起搪瓷饭碗,盛了一勺子喂在泊菡嘴边。泊菡不好意思,只得自己拿了饭碗,慢慢吃着,楚尧一直在旁边盯牢她,终于逼着她喝了小半碗稀饭。
她望着楚尧布满血丝的双眼,消瘦的面庞,下巴上青青的胡茬,含恨流泪:“对不起,那天我不应该乱说话,不过受到的打击太大了,我没法接受。”
楚尧眼中也是痛苦的歉意:“我心情也不好,向你发了脾气。”
他声音艰涩地说:“我一心想让姆妈和弟弟有个安定的生活,万万想不到却害了他们,害得你没了女儿。可我们也是同病相怜,我现在除了你和腹中的骨肉,就再没有亲人了。”
泊菡想着楚尧真是身世堪怜,出生不久就没了生母,三岁丧父,因为自己一直未娶,到了今天,老天连婆婆和楚舜也收去了,不给他留下半点骨肉亲情,那天自己还要抛弃他的孩子……那些失去理智的过激言语,对楚尧而言,一字一字,真是锥心裂肺。她心中惭愧,便用手抚着自己的腹部,点头答道:“我以后会好好照顾你的孩儿,不让他跟着我吃苦。”
楚尧眼泛泪光,握着她安在小腹上的手,沉沉地低着声音,却十分坚定:“我要你真正地做我楚尧的太太。”
泊菡僵直着半晌无言,楚尧觉得几乎无望之际,才听到她轻轻的一声:“嗯。”
她犹自难过,对楚尧说:“我做了你的太太,你自然希望我全心全意对你,只是我对楚舜太歉疚了,心里放不下他。”
楚尧怅然良久,半天,才微微心酸地答复她:“这我猜得到。”
两人沉浸在各自痛苦的思绪中,根本不像一对刚刚商定婚事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