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都是好消息!”楚尧洗去风尘,告诉泊菡她最关心的事情,“两张船票已经送到楚舜手上,月底他和姆妈念念就会过来,你们一家团圆。”
泊菡神情怔怔,嘴中喃喃念了一遍“一家团圆”,深感于其中悲喜难辨的滋味,不知应该如何回应楚尧。
楚尧眼眸深邃幽沉,一缕悲伤涌到脸上只能化作个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微笑,掩盖住眼睛深处的东西,他掏了香烟盒,捡出一棵烟,盘在手上,告诉泊菡:
“学弟小赵替楚舜找到工作,在经济署整理日本人留下来的地籍资料,虽然普通文员的薪水不高,但有我在,可以保证姆妈和你们不愁吃穿。住的地方,我也请他帮忙到底,一起解决了。”
泊菡本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看楚尧叼着那支没有点着的香烟坐在床前沉默,拿起火柴划了火放在他香烟前面,半天方嗫嚅出一句谢谢。
楚尧见她如此,握了她的手靠近了烧着香烟,眼中有怜惜,有克制,一下又松开手:“我是哥哥,照顾好你们天经地义。”
楚尧把宿舍留给泊菡,自己住到小冉那边。高雄港分别那一次,他们已经在感情和理智上都道过别了,现在的两人,不过是大伯与弟妹的关系,井水不犯河水。
楚尧日夜忙着带兵操练,偶而回来,两人都是客客气气地问些平安家话,他总是坐坐就走了。
一次他晚上过来见到阿糯,阿糯十分慌张,“你是日本人不假,”楚尧不怒自威,清冷一声:“打仗是男人的事,与女人无关。你和小妹来往,我不管。”
等楚尧走了,阿糯才敢喘了气,婉婉笑出来:“菡桑,你夫君很深沉。沈君说他是个高傲严厉沉默的标准军人,营里的学生兵对他,都透着隐隐的敬意!”
泊菡心中牵动,同事们看到的是楚尧外表,他的内心也很柔软,和所有人一样,需要慰藉。可惜,在他身边温柔相随的人,不可能是她了。
等待姆妈楚舜过来的时间里,泊菡帮念念缝了两件裙衫,边缝边想像她现在瘦了还是胖了,有多高了,等到月底相见,母女已经分开差不多两个月,念念的样子快要记不真切,印象最深的是她有一头微卷的软发,弯弯的漆黑睫毛,临别时,坐在楚舜造的摇摇车里,伸着粉嫩的小手,和她再见……
她渴望相见那一刻,把念念抱在怀里,闻到她的婴儿香,看到她无忧无虑的笑靥。
可一想到筱玉那双洞察秋毫的眼睛,平静如千年冰面的面孔,泊菡就不寒而栗。
至于楚舜,她更怕见到他,她已经忘了他现在的样子,脑海里记住的,是第一眼见到他时,翩翩美少年,立在温暖的秋阳之下。
如果人生在那一刻定格,楚舜将是她心目中最完美的人。可人生不可能只如初见,曾经失去的感觉,不知遗落在何方,再不可能找回来了。
马上就要见到楚舜,该如何面对他呢?
越是临到筱玉楚舜的船期,泊菡越是喜忧两难,小冉打来的饭菜食不下咽,睡着了也不想醒来,梦里没有楚舜,没有婆婆,只有她日思夜想的念念,软软的身子扑过来,“妈妈,妈妈”甜腻腻地唤她。
很快就是一月,凤山地处热带,春意融融,娇艳的野樱花,鲜黄的迎春藤,碧绿的棕榈树,一片旖旎风光,康葆珍组织太太会到湖畔野餐,泊菡心不在焉,无心赏景。
葆珍细眼微张,悄悄拉着泊菡到了一处没有闲人的地方,关心地问:“我看你气色不好,是不是和小楚生意见了?”
泊菡微笑否定。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都把小楚赶到士兵宿舍了,还说没生意见!有什么委曲告诉我,就凭小楚也叫我大姐,他也能听我几句话。”
泊菡焦急忧虑中无限神伤,掩了脸长叹口气,望着葆珍,说:“过两天我婆婆就到了,我和她处得不太融洽,有些苦恼。”
葆珍释然,微笑解释:“我还以为是那件事。本来练兵营有个去台北的机会,大家都在争,小楚胜算最大,好像他放弃了,以为你为这事怄气呢。原来是天底下最难调解的婆媳关系!放心,等你婆婆到了,我们几个太太出面,帮你们调和。”
泊菡不便多说,只好笑笑。日子到了,她收拾好行李,悄悄和阿糯告了别,阿糯和她难舍依依,双双约好有机会一定再见。
北上的那天是旧历除夕,在战争的阴霾下,传统新年还是要过的,人们都努力地生活,努力让自己能快乐一些就快乐一些。火车站挂上了大红的纸灯笼,车厢窗玻璃贴上了红色的窗花,看着挺热闹喜气。火车上人头攒动,许多人是放假的学生兵,他们脸上洋溢着年轻快乐,操着南腔北调,交谈的都是在家乡过年的愉快经历。
楚尧陪泊菡坐在座位上,小冉的位置给了泊菡,只得坐在行李箱上打瞌睡。
火车之外,热带的春风吹拂着山谷,白梨、稠李和野樱开满山坡,像海浪在翻涌,像飞沫在飘扬,这漫山遍野的白梨、稠李和野樱开啊开啊地好像开到了天际,根本不顾这个世界其实是多么疲惫,多么伤悲。
泊菡细语叮咛:“你平时香烟抽得太凶,对喉咙不好,会上火。我在阿糯那里学会冰糖桔子的做法,听说可以去火,做了几罐放在宿舍留给你。”
楚尧“嗯”了一声,想想又把手中的香烟丢出窗外,对泊菡说:“从今天开始,我一天只抽一包烟,决不超过。”
泊菡惊讶自己一句有心话换得他如此正式的承诺,可脸上还是淡淡的,用微笑掩饰内心。
不想,他又语气坚定地交待:“如果姆妈楚舜察觉到了,你把责任全推给我,就说一切是我强迫的。”
泊菡心里卷起漩涡,旋转澎湃着无数的思绪,他深知道自己恐惧不安的所在,交给她一个良方。
“不,”她固执地摇头,“是我做的错事,我来承担后果。”
“小妹,我们没有过错,只有错过。”楚尧近乎自言自语,沉浸在深深的思绪里。
去往台北基隆方向的人很多,大家只能慢慢排队上下车,好在秩序不错,井井有条。过了台北后,泊菡听到几个人低低议论,好像发生了大事情。
也许对岸的战事变化了,她担心家中亲人,推了推楚尧,轻轻问:“你能听清他们说什么吗?”
楚尧侧耳倾听,剑眉微挑:“好像在说舟山那里有一艘货船被撞了。”泊菡并不清楚舟山的位置,心想与己无关,就不再注意这些话题。
可楚尧并没有放松,一直眉头紧锁,在滚滚车声中捕捉别人闲谈的细弱声浪,突然,他跳离座位,急速冲到那群议论的人面前,紧张地低语几声,说话的那几个人身穿制服,其中一人拿出张电报纸,交到楚尧手上,楚尧一看,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
泊菡紧盯楚尧,满心诧异,他在人前从来镇定自若,现在这么慌张,她也莫名地害怕起来,身子不自禁地打颤,一颗心慌乱无助得就要跳出胸膛。
楚尧回到座位,沉痛中有几分不信,全身似失去力气,只是闭目仰头,没有言语。
“楚尧,出了什么事吗?”不祥的预感像海潮般地涌了过来,一下子把泊菡淹没,她似溺海的人看见了一根稻草,绝望里顾不得避嫌,抓住楚尧的手臂,希望他能给她最后的希望。可楚尧身上控制不住的颤抖,立刻传递给泊菡,她脸上同样失去了血色。
“怎么了,楚尧?”泊菡声音发颤,字不成声。
“没事。不会有事的……”楚尧低低地自语,眉宇间深藏起抹不掉的痛苦。
“楚尧你不说,我就去问那几个人!”泊菡急了,恐吓起楚尧。
“他们是中联船务公司的,说公司有艘客船昨天晚上在浙东海面被撞沉了……”说到后面,楚尧的语音渐渐低微含糊,带着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的震惊。
泊菡的手无力地从楚尧身上滑下来,不敢相信,不敢深想:“是从上海开过来的吗?”
楚尧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低低地一声,如人在死寂的沙漠里绝望到了极点,却还强自撑着不倒下来:“不要慌。现在是战乱期间,任何消息都可能不准确,一会到了基隆,我们再打听清楚。”
他开始稳住心神,接住了软软倒下的泊菡,把她安在自己怀里,任她珠泪纷纷,也无法宽慰。
他不能慌,刚刚船务公司的那封电报已经写明失事的客轮正是姆妈和楚舜他们乘坐的“太平”号,现在具体情况不知,姆妈和楚舜或有一线生机。
基隆的中联船务公司门口,已经簇拥着不少神情焦灼的人们,只要走近,就能听到他们低低地耳语:太平号,太平号……泊菡不清楚楚舜他们乘的船班是什么号,只知道是昨晚十点前后开船到基隆的这班,犹怀侥幸,幻想着神能降临奇迹。
楚舜凭着一身军服的便利,挤进船务公司打听详情,出来沉重地告诉泊菡:“现在可以确定的,沉船就是姆妈他们坐的那班船。目前正在全力救援中,已经有人获救。我们再等等,或许有好消息。”
那些等待消息的人听到楚尧说的最新进展,受到鼓舞,愁苦的容颜稍稍展开。可也有人长声嘘叹:“目前政府人心惶惶,脑子里考虑的是如何躲到后方避战祸,有谁能真正关心船上一千多人!”他的话音未落,就有制服警察拿着警棒把他驱逐出人群,那人不肯,拼命挣扎叫嚷:“我是家属,老婆孩子都在船上,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其他的人心事重重,麻木地后退让开,任由警察赶走那人。
涌动的人群挤到了泊菡,一撞之下,她似乎有些不舒服,脸色苍白,退到远远的地方……
等到深夜也无任何进展,楚尧已知凶多吉少,冬季的海水温度接近冰点,任何人浸在水中,只有半小时的抢救时间,像姆妈和念念这样的老弱,获救的时间只会更短!
傍晚他借用周边军事部门的电话和毓信联络过,知道姆妈和楚舜确实登上了太平号。而上海这边,因为政府要维持春节的节日气氛,粉饰太平,报纸上都没有登载沉船事件,要不是楚尧的电话,毓信还以为楚舜正平安地航行在西太平洋上呢!
现在,没有好消息过来,剩下的只有坏消息。船务公司和那些不敢承担后果的政客当了缩头乌龟,用一个“拖”字来招架民众,要他们自己慢慢接受,灾难已经降临。
他望着守在远处的泊菡,她愁眉紧锁,异常地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