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尧送泊菡到了高雄港,只要进到闸口,她就可以回到大陆,他从此和她道别,最好不要再见。
他静静地看了泊菡好一会,眼中万般不舍,最终放开了她的手,缓缓地向她和小冉挥手道别,看着他们头也不回地走向前去,拿着字条交给看守闸口的士兵。
他满心酸涩,便转过身来掏出香烟盒,点了一根烟,狠狠地抽起来。
抽完香烟,他想,她应该已经进去,看不见了。可明知看不见她,还是想最后再看一眼。
他转过身,惊讶地发现她还在闸口,对着墙上一面新贴的布告愣愣怔怔,那守闸的士兵也不理他们,继续麻木地端着枪站岗。
他的心速跳了几拍,心道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却大踏步地奔到她身边。只见泊菡脸色苍白,紧咬着嘴唇不知所措,再匆匆念完布告,那是台湾省防卫司令部签发的命令,自今日零时起,所有的民用船只征调为军用,由部队接管,百姓无事不得出省,必须出省者要到警备部备案报批。
像是找回了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他蓦地紧紧抱住泊菡:“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再想办法。”他心底不是不高兴,感叹命运神奇的造化,可看到泊菡一副天塌下来慌乱无措的样子,又胸中伤痛。
“你出不了台湾,让我来找关系,把姆妈楚舜念念接过来。”他向泊菡保证道。
泊菡终于依靠在他怀里,低低地啜泣起来。
“你不要着急哭。现在这样,只能说是大陆那边战况紧急,到底是什么情况了,我得快点去打听一下。”
他把泊菡安置在凤山镇的旅馆里,自己回练兵营里打听,很快带回来结果:“徐蚌战役失利了!国军兵力最强的几个兵团全军覆没!”
泊菡听到这个消息,一时明白不过来:“北方打仗失利,为什么台湾不让人出去?”
楚尧避开泊菡的视线,苦苦一笑:“现在岛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反攻计划的有生力量,怎么可能再放我们回去,成为共产党的子民?”
泊菡心头火烧一样,气恼地骂道:“这样的政府,拿百姓不当人,当做棋子工具……”
楚尧用手捂住泊菡的嘴,告诫她:“说话小心!凭你这几句话,给别人听到,就可以把你当做共产党抓起来。”
泊菡只好强压心头的不满,她从来没有关心过政治,家国命运,觉得那是男人们的事业,现在才有了模糊的领悟,个人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其实息息相关。
楚尧告诉泊菡他的下一步任务:“这次跟过来的士兵,要奉命到苏北前线,本来我已经交差完事,但我想送他们到基隆上船,顺便去一趟台北。”
泊菡听了,有些紧张,忙拉住楚尧问:“你呢?会不会也要去前线?”
“不会。我的新任务就在这里,为老军长训练新兵。”楚尧墨玉般的眸子里透着熠熠光辉,凝视泊菡半天,又补充道,“有你在,我暂时哪里也不想去。”
楚尧是一只猛虎,也会有想要停下脚步,细嗅蔷薇的时候。当远大的雄心被温柔和美丽折服了,如果能安静欣赏命运赐予它的美满,一分钟,一秒钟都是好的。
楚尧从口袋里拿出一片钥匙:“我不放心把你丢在旅馆,已经要了间宿舍。你去那里住,条件差一些,但有大门岗哨,比外面安全。”
泊菡以为要住到军营里,结果是练兵营营房一侧隔出来的家属区,专门提供给带眷属的军官使用。
“我又不是眷属,能去住吗?”泊菡有些迟疑。
“我暂时用夫妻名义要的,这里没有我们的熟人,你还是做楚太太比较方便。”楚尧显然是深思熟虑之后,才做的决定。
泊菡根本不了解军队运作的规定,提不出反对的意见,只好同意了,收拾好行李跟随楚尧进了营房。
正走在路上,身后有女人在叫:“小楚,小楚!”
两人一齐回首,是一个三十五六岁,身材高大,细眼吊眉的女人,爽利地招呼楚尧:“从背影就认出你来了,怎么你也到这里养老了?”
楚尧一时想不起她是谁,只好尴尬地询问:“您是……”
“我是康葆珍啊,在南京山西路军人俱乐部我们一起跳过舞!我先生是你的同事,郁文远郁参谋!”这女人并不介意楚尧的失礼,反而热情地自我介绍起来。
也不知道楚尧是不是真的想起来了,彬彬有礼地行了一礼:“郁太太。”
康葆珍生着坚硬的颧骨,精明的眉眼,说起话来世事练达,热情又不见外,很像《红楼梦》里的王熙凤。
她转身看着泊菡,笑嘻嘻地:“刚刚听说院子里要来一位太太,原来是熟人!小楚,快给我介绍介绍!”
楚尧和泊菡对视了一瞬,本以为这偏僻的小镇遇不到熟人,谁知道中了“大奖”!只好勉强向康葆珍介绍:“我太太,泊菡。”
“哦!我听说你要娶个念医科的女大学生,看来动作蛮快的嘛!”葆珍仿佛对楚尧的事情历历在心,情报十分准确。
楚尧没有接她的话,只是低头看着泊菡,对她说:“我在南京时的同事太太,你可以叫她康大姐。”
泊菡向她致意,葆珍爽朗地笑道:“我也不耽搁你们忙正事了,明天我来找楚太太玩!”
等葆珍走后,泊菡担心地问楚尧:“把我说成你太太,不会对你有什么不好吧?”
楚尧微微一声叹息:“没有什么。最多以后解释起来麻烦些,要说和太太感情不好,离异了什么的。”
“下回再不要这样,还是说我是你弟媳妇好了。”泊菡想了一想,生怕不稳妥。
所谓的宿舍其实是个双人的学生房,高低床,军绿的褥子,淡黄的草席,一条质量很差的薄毯子。小冉正在里面打扫卫生,见到楚尧他们,先敬了个军礼,然后让楚尧检查成果。
楚尧肃眉严厉,指出好多条毛病,都被泊菡护着,楚尧只好无奈地摇头:“他是我的兵,还是你的兵?”
泊菡把小冉拦在身后,仰头对楚尧道:“我不知道。我只晓得他是神的孩子,是父母的孩子。”
小冉马上打蛇随棍上,巴结起来,哇哇嚷着:“太太最好了!团长太凶!”
楚尧安顿好泊菡,连夜领了士兵坐车去北部,第二天果然有康葆珍登门拜访,不是一个人,而是好几个太太。
她热情地介绍泊菡和她们认识,俨然就是这群人中的领导,一位胖胖的年轻太太把一盒扎了红绸带的纸盒送到泊菡面前:“欢迎乔迁,这是我们的见面礼。”
泊菡打开一看,是一套玻璃茶杯。葆珍笑道:“就知道到你家里来,喝口茶也要自带杯子。”
她笑容可亲,人情练达,送的东西体贴入微,泊菡对她的好感倍增。连连客气让座,洗了新杯子出来泡茶,又忙着削苹果给大家吃。
葆珍对众太太说:“她们家小楚一直跟随孙司令,非常会打仗,英文好,人又帅,这次来,是练兵营的总教官,虽然升少校的时间不长,没有老郁资格老,但我们的先生都要听他的啦!”
葆珍说话面面俱到,不但恭维了楚尧,也抬了抬她家郁参谋的资格,更重要地,点出了楚尧的军中派系,现在他的老军长担任台湾省防卫司令,是台湾军界说话第一响的人物。
那些太太们随军多年,马上明白了葆珍的意思,对泊菡立刻亲热很多。
有位太太说:“本来今天我们有个茶话会,可惜轮到了沈崇海太太……”
另一位太太接了话:“她那样身份,哪里配和我们坐在一起,上次康大姐是故意说要在她家,现在我们都不去,她就明白我们的态度了,看她还好意思跟我们在一起玩!”
泊菡听得胡涂,葆珍过来解释:“那个沈崇海太太和我们不同,她是……”她原想说下去,忽地对大家嫣然一笑,“算了,留点口德,不说人家的闲话了。省得吓着楚太太,以为我们是长舌妇!”
众太太皆哈哈笑着应和,又和泊菡攀谈了一会才散去。
泊菡心想,葆珍对她挺热心,应该礼尚往来,在行李箱里找出一块崭新的丝巾,拿纸包装好,准备给葆珍送过去,可不认识她家的位置,只好一间间地找过去,正走到一家门口张望,里面出来位小巧玲珑,容貌清秀的女子,对着她深深行礼:
“您来啦!”
她的声音泉水那样低柔,因为鞠躬的关系,齐着耳根的短发滑落下来,被她顺手抿回耳背,这么随意的一个动作,她做起来,好像别上了一朵芬芳的桅子那样美。
女子见泊菡手里拿着小礼物,大概以为是她要等的人,半蹲着给泊菡换拖鞋,泊菡呢,以为她就是见过的那几个太太中的一位,那群太太她还没认过来,不好意思拒绝,只好到她家里坐坐,准备打听一下葆珍的家具体在哪。
女子为她泡好了茶,带着恭敬的神态端到面前,泊菡有些惊讶,顾不上寒暄,赶着问她:“我不渴。刚才你们在我家,我忘了问康大姐家在哪里……”
那女子眼圈突然一红:“原来她们根本不是到我这里。”
泊菡醒悟道自己弄错了,只好向对面的女子抱歉地笑笑:“你是沈崇海太太?”
“是,叫我阿糯就好了。”她声音低低的,好像有些哽咽。
泊菡见她盈盈欲泪,突然好像看到了当年某个时期,总是茫然,觉得全世界欠她一个解释的自己,心底软了,便微笑道:“我是泊菡,昨天才住进来。”
阿糯认真地拿了纸笔,请泊菡写下她的名字,细细地读了几遍,才微微笑起来:“我记住了。你,泊菡!”
泊菡想起葆珍说阿糯和她们不是一路人,正在心里猜测是不是畸视阿糯没有文化,那阿糯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你才来,大概不知道,其实,我……是个日本人。”
她面色暗淡地扭了头,声音始终很低:“我的国家和你的国家打过仗,你要恨我也是应该的。就像郁太太她们,要我准备茶会,然后不过来,也是应该的。”
泊菡顺着她的眼风望过去,一边的木桌上,数支蓝紫色的鸢尾花开在白色的花瓶里,几碟精致淡雅的花叶型糕点摆放整齐,看得出,阿糯十分用心地准备了这场没人出席的茶会。
泊菡沉默了一瞬,站起身来:“我和日本,不但有国仇,还有家恨,我的公公,就是死在你们的人手上。请你原谅,我现在要离开你家。”
阿糯眼眶内忽地充满了泪水,跪倒在地,伏着身子,声音哽咽:“请你原谅!我知道战争的痛苦,不光是没完没了的轰炸,遍地着了火的房子和死掉的人,更孤凄的是,父亲和弟弟都一去不能回来,我的人生也变得残缺!”
泊菡思量了一会儿,蹲下来扶起阿糯,脸上几分同情几分苦恼:“你在战争中失去了亲人,将心比心,应该深知我的感受。我呢,也同情你,以这样的身份生活在我们国家,生活在一群最恨日本人的军人之中,滋味不好受吧!”
阿糯以指拭泪,温柔地点着头:“要不是沈君情深意重,我也坚持不下来!”她细眉淡眼,举手投足都是不一样的味道,身世又这样不同,吸引着泊菡重新坐下来,喝了茶,吃了糕点,听了阿糯的故事。
原来阿糯自小在台南舅舅开的日式糕点店帮忙,和邻居青年沈崇海青梅竹马,是一对恋人。后来沈崇海作为通讯兵去了大陆,却在前线投诚国军,利用他知道的电码立下战功,升成中尉。日本战败了,在台湾的日侨全面撤离,沈崇海不顾一切地赶回来,截住了阿糯……
男人的爱情战胜了一切,后果却由女人独自承担,这个守望爱情的姑娘,没有想到现实中的代价有多高。
“是啊,”阿糯含着微微幸福的笑意,说话声却淡淡苦涩,“都是被沈君的爱情冲昏了头脑,心想如果可以幸福,哪怕只有一分钟,就赶快吧!”
泊菡心下有点说不清楚的感触,觉得阿糯和她有几分相像,阿糯爱上了敌国的军人,她爱上了丈夫的哥哥,根本是没有未来的感情,在看似安稳平静的表象下,注定要痛苦一生。
沈崇海在这里教无线电通讯,有晚间的课,阿糯会在天黑之后,悄悄来到泊菡家里,两人一起擦拭窗户,洗刷家俱,边做事,边分享各自生活里有趣的事情,仅仅几天,她们瞒着葆珍和太太们,成了好朋友。
住到营房后,她给父母、楚舜和苏愉都写了信,父母和楚舜都是中规中矩,报平安的八行书,苏愉的那一封,长长几页纸,说不完的苦恼。
让小冉寄信,小冉立刻告诉她:“现在下了战时令,军营里的信件都要经过审查才能寄出去。”
泊菡只好收起给苏愉的信件,把另外两封信交给小冉:“就寄这两封。”
十天后,楚尧回来,带来了新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