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尧的车队就等在这里待命,士兵们全副武装守着车辆,下午过来一个衣着豪阔的男子,见面就亲热地勾搭着楚尧肩膀,笑容满面,一个劲道谢。
他带来一瓶洋酒,在大厅叫了老板拿杯子加冰,转脸看到泊菡,先是一怔,再对了楚尧虚伪地笑起来:“这就是你说的家眷?”
楚尧点头称是:“我太太,章泊菡。”又对泊菡介绍:“他是小李。”
那人却殷勤地向泊菡递了名片:“失敬失敬,原来是楚太太。我和小楚这么熟,很少听他提起,还有位这么美丽的太太。”
转头又指着楚尧:“小楚,是你不够朋友,搞金屋藏娇都不让我知道!”
楚尧挑起眉毛,给泊菡使了眼色,泊菡明白他不愿自己成为他们男人的话题,就借口休息,起身告辞。
小李却不肯放她走:“楚太太会打麻将吗?会打桥牌吗?”
泊菡循着礼貌答他:“不太会。”
“知道规则就行。”小李对楚尧笑道,“我看你太太知书达理,有空让她去陪陪我姐姐,可能她走一趟,要比你在凤山练一年兵还管用!”
泊菡关门的时候,依稀听见小李端着酒杯,还在向楚尧絮叨:“有这么漂亮的太太,你还出去玩舞女搞三角恋爱?”
直到吃罢晚饭,那四车机密才被小李一车一车地搬运拖走。泊菡等到楚尧回到房间,好奇地问他:“你们押过来的国防部机密,怎么会让老百姓提走呢?”
楚尧一言不发,只拿眼睛瞅着她,最后说:“我们出去散步吧,在路上我告诉你。”
他牵着泊菡慢慢向镇外走去,渐渐人烟全无,楚尧才说:“你不要以为小李是平常人物,他也是国防部正式在编的中校参谋官。”
“他怎么不像你这样穿军装呢?搞得神神秘秘的。”
“因为那批货物,见不得光,当然要掩人耳目。”楚尧点起一支烟,黑暗之中红色的光亮一明一灭,他的面色竟模糊不清。
“什么东西?”
“是他姐夫的家产,古董,字画,黄金,美元,珠宝……一般人想像不到的东西。”
“他姐夫是?”
“你不用知道他姐夫是谁,知道了会觉得世道荒谬,天天在报纸上大谈与山河共存的领袖人物,背地里竟是这样的。”楚尧压着声音里的愤懑与不满。
泊菡心下别是一番感受,原来以为楚尧是个英雄,做的都是建功立业的大事,想不到他也得在俗世间生存,身不由己地要做些为虎作伥之事,听得出来,这与他的理想抱负,与他的性格都不吻合。
她低低为他叹息了一声,两人默默行走,海风中唯有烟味一阵一阵地绕过鼻端。
黑暗里开始听到海涛扑岸的阵阵声响,转过一片黑魆魆的木棉树林,依稀可辨一条小径通向大海的方向。
楚尧告诉她:“问了老板,他说这里是夏季的海滩浴场,现在季节不对,所以没有人烟。”话音还在海风里飘着,泊菡已经轻跳起来,冲出了他的掌握,一路向着海滩冲去。
她生平第一次离海这么近!
转过山角,一片洁白的沙滩出现在眼前,她独自走向空无一人的海岸,哗啦……哗啦……哗啦……白色的海潮有节奏地扑向沙滩,这样的情境一如梦境。
她惊喜盈怀,忘形地朝快步赶上的楚尧大声问道:“楚尧,我可以下海走走吗?”
月光下,楚尧一脸宠溺,朝她微微点头。
泊菡脱去鞋子,光脚踩在细滑的沙滩上,那沙子还积有白天的余温,温暖从足底一直传到心底,再抬头纵目远望,夜幕深蓝如绸如缎,宛如仙境般的月亮肆意地播撒下光辉,那样的妩媚,倾出银样的光亮,照得海面一片银白,宛若安静的处子,这样的美景,一半在天上,一半在海上,真是不能用任何的字句来形容。
泊菡勇敢地跑向大海,楚尧不离左右地紧跟在她身后,海浪一波一波地,像健壮善奔的猛虎奔突到面前,冲刷着他们的脚踝,带来震撼人心的浪涛声。
月光下,泊菡眼睛亮亮的,冲着楚尧大声喊着:“你从前不是要带我看月亮和花海,听摆夷人的山歌吗?现在实现了!你看,月亮……花……海……山歌就是涛声!”她指着天,指着山崖上的木棉树,指着大海,满满的幸福和快乐。
楚尧无奈地走近她,把她拉入自己的怀抱,有些愤愤不平:“我只是带你来看月亮和大海,你就这么容易满足?看一下,就能当成一辈子?”
两人隔着月光对视良久,一时觉得靠得这么近,近得可以听得到彼此心中的千言万语,一时又觉得离得很远,远得如何伸手都握不住对方……
泊菡含泪带笑,似喜还悲:“过了今晚,我就再没有遗憾了……当年,想说没说出来的心愿,今天还能实现,还要怎么满足!”
楚尧眉头骤跳,扶着泊菡双肩,诧异地问道:“怎么那一次,你是愿意和我一起走的,是吧?”
泊菡身影如月,凉意滟滟,暗影深深:“那天下午,我一直在书店等你,结果没有等到。后来二哥找我见你,我已经准备好了要和你一起走,口袋里装好了要带走的东西:钱、项链,手表……只是,我没有机会说出我的想法。”
楚尧震惊无比,心底有些喜悦,更多的却是痛楚,慢慢那些喜悦也变成了浓浓的哀伤和歉疚:“你是说,那晚,如果我不发那通脾气,你就会跟我走,就不会嫁给楚舜,不会那么不快乐……这一切,是我一手造成的?”
泊菡扑进他的怀里,拿手捂住他的嘴,温柔道:“不是你的错,不是的。都怪我错信了二姐,怪我没有勇气。”
楚尧微微仰头,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内心的诸多情感都化成一声叹息:“我一直以为你对我狠心,其实你对我太好了,我错成这样你都不曾怪我。”
泊菡轻轻亲吻起楚尧的下巴:“楚尧,我爱你。”
楚尧低头望着她,幽幽地:“我会尊重你的决定,机会是我自己丢掉的,怨不得命运。”
回到客栈,老板交给楚尧一张字条,楚尧付了票钱,定下了泊菡回大陆的日程:后天下午三点半。
他温存万端:“后天就启程,你还有什么心愿?”
泊菡露出羞涩的笑容,在他耳畔低语一声。
楚尧收起心中诸般情绪,挑了挑眉头,微笑着调侃:“好,舍命陪君子。”
第二天,楚尧给手下放了一天的假,自己带着泊菡驾车开到高雄附近的凤山镇,找到训练新兵的营地,给远在上海的毓信发了电报,让他按时间到宁波去接泊菡。
泊菡问楚尧:“为什么不让楚舜过来接我?”
“毓信会看着办的。”楚尧似笑非笑。
剩下的时间,云散复又聚,雨歇还又起,推倒梨花压海棠,属于两个即将长别离的情侣。
启程的那天,天气晴好,楚尧开车带着泊菡,小冉看着皮箱坐在后面,慢慢开到高雄港口附近。
一家咖啡馆里传来音乐声,楚尧转头看看泊菡,眼中全是温暖的笑意:“不是想和我跳支舞吗?”
泊菡身穿浅白镶紫边的矮领无袖旗袍,不施粉黛,只有领口下一支小小的银十字项链,看上去是个念大学的女学生,她向楚尧笑了笑,点头同意。
他们跳下汽车,楚尧挽着泊菡走进咖啡馆,向老板说明来意,老板笑着把刚刚的唱片从头放起。
那是钢琴弹奏的一曲《何日君再来》,不知是谁的作品,弹得缠绵凄楚,欲语还休。
楚尧挺起身板,一手轻揽泊菡纤腰,一手握牢她的左手,轻轻一带,随着乐曲舞动起来,泊菡开始还有些生疏,很快发现只要安心跟随楚尧的步伐就好,他的舞跳得很棒,起承转合,轻松随意。
咖啡馆里的客人,能看到的只是英俊的军官拥着美丽的女子翩翩起舞,他们脸上带着高贵的微笑,把简陋的咖啡馆变成了雍容华美的歌舞厅。
乐曲悠长起伏,时而温柔如水,时而缠绵如梦,舞者和他的观众们都黯然消魂。
“……
玉漏频相催,良辰去不回
一刻千金价,痛饮莫徘徊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
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
军官一边舞着,一边挑起眉毛和舞伴开玩笑:“这次你离开了,我就下决心把你忘掉,然后娶一个比你还美的女人,从此不知道章泊菡是谁。”
他那美丽的舞伴听罢,半天才微微一笑,努力地稳住声音:“好啊,这样最好。”
“你呢?”军官问。
“我会永远记得你。不停地想你,不停地想……就算到了生命最后一口气,也要想你。”
“那你吃亏了。”军官讥嘲道。
“我愿意。”他的舞伴,心正在一点一点碎裂成粉末,全身每一处都在痛,可脸上依然维持了美丽的笑容,眼睫有些湿润,只是勇敢地没有让眼泪落下来。
咖啡馆的客人,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优美的一支舞,会配着这样狠心的台词,看来,他们吵架了,要闹分手,不过军官没有挽留的意思,大概是分定了。
在即将失去的这一刻,他们努力地把彼此最好最美的一面留在对方的眼里心上,“这样的分手最好了。”咖啡馆里的观众都这么赞叹。